問完怎麼辦,年輕的先生忽然長長的沉默了,只等着諸多學員使勁沉思,左右相顧了一會,他才用炯炯雙目掃過諸人,那繃緊的臉和高舉的拳頭忽然竭盡全身力氣般砸落下來,他大聲的吼道:“咱們要去鬥爭!咱們要去團結!咱們要有紀律!咱們要讓官府知道,咱們不是牛馬!!他們要吃飯,咱們也要吃飯!他們要穿衣,咱們也要穿衣!他們要使錢,咱們也要使錢!他們年年都收捐收稅,可是這些捐稅哪去了呢?都拿去養那些旗人,都拿去喂那些貪官!兄弟們,咱們不能任憑他們使喚了,咱們要團結起來,要和官府鬥!要和韃子鬥!咱們不光要自己能吃飽飯,還要讓別的百姓也能吃飽飯,更要讓全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飽飯!”
氣勢磅礴的一段講完,臺子上的他又舉着拳頭,壓抑的怒吼起來,“曾經是牛馬,現在要做人!曾經是牛馬,現在要做人!曾經是牛馬,現在要做人……”
講演者極有說服力,二十多個藍衣短衫漢子頓時激動起來,也如他那幫舉着拳頭壓抑的怒喊着。而楊銳幾個也跟着他們一起喊。直到這個時候講演的年輕先生才把目光掃了過來,不過看這邊一眼他便又回去直視那二十多名學員,按照程序,喊口號不積極的,之後是要專門補課的,只有講演者才能知道哪些人是積極的,哪些人是不積極的。更新丁卷其實農會其實分成兩種人,一種是普通會員。另外一種則是這種狂熱會員,前者是血肉,後者則是筋骨。前者開會是不會在四合院子裡的。而是要找一個密閉性的場所,人塞的越滿越好,到時候講臺上一發言,一喊口號,那整個會場就是震耳欲聾。只有這樣,那些新入會的農民纔會被狂熱的氣氛刺激起來,從跟着喊口號到跟着揮舞拳頭。到最終變成一個鋼鐵般的農會戰士,爲國家、爲民族粉身碎骨而在所不惜。
人,任何一個人。都是瘋狂的一面,但在日常中這瘋狂的一面總是沉睡的,可一旦他被什麼東西刺激了,那種瘋狂的東西就會覺醒。他會認爲自己應該轟轟烈烈的做一番事業。若是不能,那就要轟轟烈烈的投身到一項事業裡去,這些事業宣揚的越是偉大,他就越爲自己覺得的偉大,這便如一根木柴,被堆在烈火熊熊的爐子旁,身心俱焚不但不避退,反而高興的躍入爐火中。毫不憐惜的燃燒。在楊銳看來他們是炮灰,但是在他們自己看來。自己則是英雄,這樣的犧牲更是偉大的奉獻,哪怕最後的結果是復興會革命成功,得了天下,而他們則葬身荒野。當然,爲了告慰他們,在革命成功之後,復興會必定是要立一塊高高大大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書:更新丁卷八年以來,在反清復漢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百六十七年以來,在反清復漢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四千六百零九年,從那時起,爲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鬥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低沉壓抑且極爲整齊的口號裡!楊銳忽然竭斯底裡的罵了一句,“炮灰!!”不過只等他罵過,心率急速之下,只覺腦中一陣眩暈。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在他腦中衝撞爆炸,一種東西說:若想革命成功,那就一定要不擇手段,死人才能救人,惡才推動歷史的動力;另外一種東西則說:如此不擇手段,哄人去死,你以後能洗的白麼?!歷史真能篡改的了麼?!即使今人後人都不知道,你自己也不知道麼?!
腦中轟鳴中,楊銳不擇手段革命的理由似乎開始動搖,臉容也極度的扭曲起來。楊銳異常,最先知道的就是程莐,她只見楊銳臉上陰沉一片,臉容扭曲的厲害,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的直冒,心疼間她不在顧及旁人,只把楊銳的手緊緊的握住了。
任何一個正常人殺人之後都會有後遺症,這是程莐的經驗。很多時候這種後遺症會讓人產生一種暴虐,不是對他人的暴虐,而是對自己的暴虐。在成婚以後,她發現楊銳很多時候表現出這樣的一種暴虐,甚至,他常常會莫名的喊道:“殺了他!”
她起先問過你要殺了誰?但是楊銳只說沒什麼,口頭禪而已。但是憑着女性的直覺和楊銳筆記本上抄下來的那些心理學筆記,她忽然在有一天明白“殺了他”不是殺別人,而是殺楊銳自己。在一個人做了極度殘忍的事情之後,爲了逃避現實,他會變作另外一個人,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去看待自己的所作所爲。原來的自己是不可饒恕的,而旁觀的自己則是恪守良知的,如此,纔會有“殺了他”這句話,這不是口頭禪,不是發泄,而是審判!
楊銳的暴虐一會就結束了。此時,風從棗樹上吹過,嫩嫩的葉子被風翻過,嘩啦嘩啦的,樹蔭搖晃之下,院子裡只感到一陣清爽,而那初夏間的陽光雖然灼熱,但卻讓他感覺到一種冬日般的溫暖,還有院牆上的那些苔蘚和野草,鬱鬱蔥蔥生機勃勃……陽光之下,這世間一切都顯得那麼的美好。
感覺程莐的手在自己手裡,即便是之前有約定工作的時候不可親密,但楊銳還是摩挲着她白嫩纖細的手。這個女人其實就是一個禍水,他也常常開玩笑的道,你不要叫程莐了,還是叫程禍吧。可即便她是禍水,楊銳還是喜歡,他總是覺得她是一個迷路的孩子,迷茫卻又快樂,而自己則是一個深沉陰鬱的引路者。兩人奇妙的相遇,而後是莫名的吸引,到最後則是密密的糾纏在一塊。難以分開了。
楊銳胡思亂想的還是,院子裡的講演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便是幾個新來的會員上臺介紹自己。開始的時候上來的會員只說自己叫什麼,那個村的,家裡幾口人,然後就下去了,而後來上來的會員在年輕老師的詢問下,除了這些基本信息,還回答了爲什麼參加農會?參加了之後自己是怎麼想的?諸如此類的問題也說了不少。在場的諸人都是過來卻都聽的津津有味,甚至最後說到好笑的地方,楊銳等人也是笑了起來。
院子裡的藍衣短衫漢子終於散了。講演的先生被徐貫田拉了過來,他很是隆重的介紹楊銳,說這個總會來的特派員文嗣德同志,同時也很驕傲的介紹着莒州第一講演人於立五。
於立五明顯不是滬上農民講習所的前兩批學員。因爲兩批學員的畢業典禮楊銳都是參加過。做過報告的。不過於立五雖然不值得楊銳是誰,但還是知道滬上總會的分量,很是熱情的看了過來,也如其他人一般想問沂州何時舉義。
楊銳見他如此到也不見怪,幹革命的那個不希望革命能早日成功,只是笑着對他道:“你講演的非常好!我這個後來的也聽得是熱血沸騰啊。”
見特派員同志表揚,於立五倒有一些不好意思了,道:“我在同學當中講演算是差的了。畢業的時候講演的分數剛好及格。”…
楊銳好奇道:“那你現在怎麼會講的這麼好?”
旁邊徐貫田見此大笑,“他不知道在哪裡看了一個洋人的故事。說是有一個洋人口吃,最後喊着石頭練講演,後來就越講越好了。他啊,回來之後也拿着石頭含在嘴裡,然後天天對着樹林子練,只把那林子裡的鳥全嚇跑了,到現在都那片林子都沒鳥去。”
聽說有這樣的趣事,諸人都大笑起來,此時四合院的主人待大家笑過,只把大家往屋子裡請。屋子裡的窗戶邊,一張大桌子已經鋪開了,茶水已經燒好,楊銳遠來是客,又是特派員,於是被被推上了首席,坐定之後於立五徐貫田則要他對莒州農會工作提寶貴意見。
楊銳其實還是剛來,對情況完全不熟,只好道:“就目前我看到的,莒州的工作還是開展的不錯的,但是把農民吸引進農會是一件事件,讓農會裡的農民運動起來,又是另外一件事情。只有把大家都運動起來,才能真正的塑造出團結和紀律。莒州這邊當下都有什麼運動?”
“莒州這邊……”於立五這邊剛開口,徐貫田便把話題搶了過去,“文同志,現在莒州這邊能運動的東西不多。總會有沒有什麼好的經驗?俺們莒州也好借鑑借鑑。”
幹農民工作楊銳不一定成,但是關於各地農會的運動的報告他還是看的不少,他笑道:“這運動說到底,就是保衛入會農民的利益,他們受了什麼欺負,那就要把所有會員召集起來,保護他不讓外人欺負。這種運動不管成敗,都會增強農會的團結。現在莒州有多少農會會員?”
見楊銳問道這麼個問題,徐貫田只好道:“比起其他縣來還少的,現在只發展了一千多戶,只是這一千多戶都散的很,很多時候並不聽農會的號召。”
徐貫田所言便是現在復興會旗下農會的現狀了,楊銳道:“不鬥爭就不會團結,只有真正的鬥爭起來,那麼整個農會纔不會這麼的鬆散,但要鬥爭那第一次鬥爭的時機還是要好好斟酌把握的,農民都怕衙門裡的官,不是所有人都有膽子去鬧一鬧的,所以第一要鼓動他們去鬧;再就是一定要看準,第一次一定要鬧成功,不然失敗的話那下一次再發動農民就很難了。”
徐貫田和於立五相視後一笑:“文同志,俺們就是這樣想的啊!可是莒州農會是在去年秋後成立的,那個時候租子捐稅都收完了,大矛盾都基本過去,再說當時農會的人也就幾十戶,沒什麼好運動鬥爭的。農會有一千多戶,是在今年春天俺們組織農耕互助組,這纔有這麼多人蔘加,當然,這其中還有拖拉機的功勞在內。”
終於聽到拖拉機的好處了,楊銳微微一笑。其實在整個山東也就只有沂州有這個東西,這邊畢竟是要成爲根據地的,資源都要向這邊傾斜。
“那你們現在有沒有找到什麼好機會?”楊銳再問。不過徐貫田花還沒有說話李二虎就來了。
“司令,山裡面的鬍子和官兵交上火了。”撇開旁人之後,李二虎忙問道。他來沂州是收編鬍子的,現在上面沒有命令,眼看着鬍子就要剿滅了,他很是着急。
同治時捻匪剿滅之後,莒州。甚至整個沂州這幾十年來都沒有什麼大股的兇悍土匪,沂蒙山的抱犢崮上此時也了無人煙,要到民國五年纔會被鬍子王爲佔據。從此名聲大震,揚威世界。整個沂州只有兩三千,每縣只有兩三百,且只敢縮在山裡自耕自種的土匪。在此情況下。莒州這邊由越獄大盜房興旺拉起的。敢真正招惹官兵的土匪,那就顯得異常珍貴了。
“房興旺怎麼個人?能收的過來嗎?”楊銳問,李二虎的部隊只藏在山裡,但不是房興旺所在的日照莒州交界方向,而是沂水縣那邊的山區。
“去年冬天俺去過他那,他是個老匪,狡猾的很,打家劫舍乾的不少。去年從莒州獄中逃出之後,知道哪也去不了。便索性佔山爲王了。”李二虎道。他其實看那個房興旺挺對味的。
“圍剿的他的只有一個巡防營?”楊銳再問道。
“是的,是濟南派來的馬隊,管帶叫蔡元海。”李二虎情況都摸得很清。只想殺官兵擴隊伍。
“不要招惹官兵。”楊銳想到此地的工作纔剛剛展開,不由做了這麼一個決斷。“再有看是不是能找兩個槍法準的,把房興旺和那幾個頭目幹掉,而後那些小嘍囉都收過來。這樣賊首死了,官兵也好撤兵了,而那些手下卻全歸了我們。”
楊銳此言說畢,李二虎滿臉難色,他其實是想剿滅官兵的,卻不想楊銳要他幫着官兵打鬍子。
“怎麼?做不到?”楊銳笑問。
“司令,不是做不到,這不就是幫官兵的忙啊?”李二虎終於說出了心中所想,在他的概念裡,鬍子是兄弟,官兵是仇人。現在的命令是殺兄弟而幫仇人,所以很是不解。
“如果並夥之後,你能有保證那羣鬍子會聽從軍令,服從軍規,那留下他的命我沒有意見。”楊銳又想了一下,只把命令再更改了一下。“但是那羣濟南來的馬隊是不能動的,他們要是被全死了,整個山東都要轟動,到時候會有更多的巡防營過來,那時舉事就難了。”
聽楊銳這麼說,李二虎倒是不再不情願了,道:“司令,俺明白了。俺這就把房興旺宰了,那他那羣崽子都收過來。”
“那你動手的時候利索些,千萬別讓人看出了破綻,萬一剩下的人裡面有精明的,說不定能看出端倪。”楊銳怕他出錯,再一次的叮囑道。不過他擔心,李二虎卻不擔心,他有的是辦法把房興旺給宰了。
打發完李二虎,等楊銳回到屋子裡,徐貫田和於立五已經是一臉振奮,剛纔他們似乎商量出什麼東西出來了。“文同志,過一段時間官府又要加捐了,俺們準備到那時候鬧一鬧。”於立五說道。
加捐抗議是很正常的事情,楊銳聞言並沒有什麼觸動,他其實還是希望看到有針對性的鬥爭,想到此,他只道:“我們的會員有沒有和別人打官司的,或者坐牢的?”
“文同志,這是想翻舊案?”徐貫田道。
“不管新案舊案,只要涉及到了農會會員,而我們佔了理卻又吃了虧,那就要翻出來鬥爭。這樣才能讓會員感覺到農會是有保護力的,其他的農民纔會加入。看到那些洋鬼子傳教士怎麼做的嗎?他們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只要讓會員得了好處,他們纔會入會,纔會聽農會的話。洋人的教會有錢,用錢給教徒好處。我們呢,沒錢,只能帶領着大家一起去鬥爭,通過大家的鬥爭讓會員的好處,這樣既讓大家相信了農會,又在鬥爭中鍛鍊了自己,這纔是農會建設的思路。”楊銳低聲的面授機宜,其實這東西他們在滬上的講習所都學過,但是現在誰也沒有具體操作過。是以只看到了抗稅抗捐,沒有看到要以農會會員爲鬥爭中心。
楊銳點醒了徐貫田和於立五之後,第二天上午他們便找了上來。徐貫田道:“文同志。找到一個案子,就是一個地主要告一個會員毀他的地,現在就要他退租,要不然就要他進班房。”…
“現在的案子?”楊銳奇道。
徐貫田早知楊銳會問,便把農會的會簿拿了過來,解釋道:“這個會員叫於守財,前兩個月在本子上籤了字。當時說好會入會的,可到最後大概是反悔了,會費卻沒有交。入會表也沒有填。按照會規,他本來不算是會員,但是今天早上俺去了他家,讓他補填了入會表。還答應他要是官司沒打贏。田退了,那就把一斗米的會費還給他。”
居然是這樣的事情,楊銳只想笑,他感覺自己在這裡把他們逼的太急了。“那這個案子什麼情況,打官司地主會贏?”
“就是一個地主告於守財毀田,想退租,只是這毀田不毀田毫無證據,佃戶有錢就多下點肥。沒錢就少下點肥。那地主只說於守財種地不下肥,弄得田越來越瘦。所以要退租……”徐貫田說着事情的原委,他雖然說的在理,但楊銳心中只覺得這個佃戶算是小氣的,種田不下肥,還真是……難怪簽字入會又不交會費。“……文同志,俺們商量的結果就是如果他被地主告了,那就要團結會員去衙門外給他助威,然後讓聯五幫着他打官司。”
“好!你們去做。不要急,要謹慎。”聽聞是這種毫無風險的官司,楊銳心裡很是放心,一會就讓他們出去了。
一個本以爲平淡無奇的民事官司,但卻偏偏生出幾分趣味出來。第四天的下午,幾個巡警帶着一個瘦小的中年漢子進城的時候,那漢子看見農會的招牌後,便不顧一切奔了過來。三個巡警本來見人犯老老實實的,加上馬上進城了,根本沒有提防,此時見人犯逃了,一時間倒不知所措,但看見人犯只鑽進了街邊的屋子,心也就放下,只便扛着鳥槍,耀武揚威要過來拿。
奔過來的人犯就是早前說的於守財,他那天走投無路在徐貫田的蠱惑和保證下入了農會,不過他心中卻並不是想靠着農會消災解難的,而是在交了會費之後又準備了一份禮,想去地主家裡求情,卻不想禮還沒有送過去,巡警就來了。這三個巡警一個拿着拘票,另外兩個則馱着一杆不知道能不能打響的鳥槍,一到村子裡就鬧得雞飛狗跳,大人小孩都畏之如虎,全部都閉門關窗逃散一空了,巡警最後找到於守財出示拘票,只把他嚇得渾身打抖。
拘票給了,接下來就是要錢了,拘票一兩,草鞋錢二兩,宿費一兩,除掉拘票,打的是三個巡警一人一兩的算盤,卻不想於守財因爲買了給地主的禮品,身上一文錢也是沒有,農會的會費都只給了一斗小米。聽聞於守財沒錢,再看到這家徒四壁的只是茅草屋子,巡警們立馬明白自己這十幾里路算是白走了,頓時飽以老拳,把於守財打了一頓,而後把他給拘來了。
於守財一路走的渾渾噩噩,只待快進城的時候看到了農會的牌子,方纔想起來自己有一斗小米是交給了農會,立馬不顧一切的跑了過來。此時徐貫田正在開會向骨幹會員介紹於守財的事情,卻不想這人就跑了進來。徐貫田正想問,卻見於守財面如土色,渾身顫抖,手中只指着門外,那邊,三個巡警扛着一把鳥槍過來了。
“正好找到個要錢的。”最頭上的那個拿拘票的巡警嘀咕着,看到於守財跑到這裡很是高興。他大步流星的過來,髒兮兮的鞭子只纏在脖子上,滿是麻子的臉帶着些許油光,胸口寫到肚臍的“莒州正堂拘勇”幾個毛筆字,雖然褪色,但是還是那麼的刺眼。
“誰是當家的?”拘勇只大赫赫的站在農會的門口,滿不在乎的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