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親子親妻
鴻銳看見這裡的墨家父子,立刻面露喜色。
從馬上一躍而下,來到墨無痕面前,“爹爹你已經出來啦!我問了好多人都說你往後園去了。我剛派了侍衛去後園找你沒找到,正想出來跟青兒說呢。”鴻銳帥氣的臉上滿是喜氣。兩個眼睛星星般的閃亮。
墨無痕但笑不語。旁邊墨玉青可忍不住了。“鴻銳,你說侍衛們去後園了?那,他們除了找我爹還找別的什麼人麼?” 一聽說調動了侍衛,墨玉青格外的警醒。生怕小陶又惹了什麼彌天大禍,會牽連上自己的爹。
鴻銳卻好像一點都不緊張,側臉想了想,“沒別的事吧,哦,我聽說半個時辰前鐵印寺裡走了水,好像是香火太盛,把幔帳給點着了。所幸沒有人員傷亡,這會兒已經早救下了。……我出來的時候,裡面正在準備晚膳呢,馬上歌舞就要開始了,皇上讓我一定請爹爹過去。”鴻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把裡面的情況說給墨玉青。
墨玉青聽完鴻銳的彙報,稍稍放下心來,看看自己的爹。
墨無痕正斜着眼睛看自己,目光中有三分警告,七分戲虐。根本沒有半分做爲盜賊同黨該有的緊張和恐懼。
墨玉青有些氣悶,好像是自己做了賊。
晚宴設在風和堂。
風和堂坐北朝南,面闊五間,前後出廊,十分的軒敞。
殿前有寬敞的月臺,與旁邊觀山看景的雲霄樓相聯。對面隔水相望的就是一片迴廊水榭的瀾花語岸。每次宴後,少不了漫天的煙火從瀾花語岸升起,映照得天上地下,一片璀璨闌珊。讓人置身其中,仿若進了人間仙境。
墨無痕他們三個進來時,酒宴已經開始了。
殿內燈火通明,殿外人來人往,衣香鬢影冠蓋雲集。衆人談笑風生,不時穿梭於華麗的宴會廳內,推杯換盞,暢飲寒暄,把熱鬧的氣氛再推向高朝。
墨無痕遠遠地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看見慶王爺身邊空着也不肯過去。
墨玉青跟鴻銳交換了一個眼色,鴻銳便向慶王爺那邊走去,留下墨玉青陪在墨無痕身邊。
墨無痕看着這喧鬧的大堂,初時還覺得不以爲然。隨意吃着喝着,看看歌舞,聽聽管絃,漸漸的倒來了興致。
美酒佳餚也還罷了,最難得的是一班來自西北大月國的歌舞伎,令人耳目一新。
平日裡,因爲路途遙遠,兩國除了互遞書函,很少有這樣的使團交往。今日見到滿是異域風情的大月歌舞,當真讓人大開眼目。
尤其是舞伎中那個眼兒大大、腰兒柔柔的紅衣女郎。十六七歲的樣子,生得面目姣好,身材勻稱。在一羣身着綠紗裙的舞伎中出沒,宛若碧波中一朵粉蓮。風擺荷葉似的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輕盈縹緲。
如此舞姿出衆,豔壓羣芳的容貌,一節舞蹈未完,就讓原本嘈雜的大堂漸漸安靜了下來。
墨無痕坐在朱欄後,遠遠地望着那個女孩的眉眼,突然的,便有些心神不寧。
惶惑間,墨無痕不自覺地扭頭去看旁邊的墨玉青。
墨玉青全不知這些,甚至他根本也沒看那些歌舞伎的表演。自己吃飽喝足了,此刻正在對着手裡的一張小紙條傻笑。
墨無痕不問也知道,想來又是某個大膽的女孩子託人遞過來的,上邊還別了朵紅色的花。墨玉青這兩年遇見的這種事很多了,也不覺得稀奇。按照鴻銳教的法子,笑一笑,要過紙筆,就在紙條上客客氣氣地回絕了對方。
墨無痕的眼角掃着墨玉青的一舉一動,看他不慌不忙地做事。雖然沒看出任何的異樣,可是心裡越發覺得不安。總有一種感覺,似乎隱隱的有個不知道的危險正在向自己和青兒一步步地靠近。
墨無痕擡起頭向主位望去。
主位那邊似乎也不見什麼異樣。那一班“姓袁的”都在注視着起舞的紅衣女孩,好像都很欣賞的樣子。
皇太后好像餓了多年的老狼終於見到獵物似的目光閃亮;慶王爺半轉過身子指着女孩低聲在跟司儀說着什麼;鴻銳眯起了眼睛嘴角含笑直盯盯的看着女孩似乎看得陶醉的樣子;就連那個寧死不近女色的皇上,都難得的把目光落在了那片旋轉的紅色上,有片刻的停留。
輕柔飄逸的舞姿在衆人的注目下不急不慌地跳完了一整曲踏波舞。音樂結束,女孩腰肢款擺,讓身上輕紗質地的舞裙如花瓣般鋪散開來,對着上位深深的福了一福,然後丟下一個柔中帶嬌的甜笑,轉過身嫋嫋娜娜地走了出去。
衆人的目光跟着女孩的身影,直到門口,方纔緩過神來。大堂裡議論聲四起,交頭接耳,都在打聽那個女孩的來歷……
墨無痕皺着眉頭收回了視線。看看旁邊的墨玉青。這會兒功夫,又在寫着什麼。
不是剛纔那張彆着花的小紙條了,這次換了粉色的絹帕,香氣襲人。攤在桌之上,好大的一張。
墨玉青奮筆疾書,洋洋灑灑的已經寫了一大堆字在上面,似乎還沒有寫完的意思。
墨無痕側身趴過去伏在墨玉青的肩頭看了看,不由有些好笑。“人家的帕子本來洗洗還能用的,你寫上這麼多字,若是洗不出來了,小心被人家念你一輩子!”
墨玉青早知道他爹肯定不會有什麼好聽的話說,此刻被挖苦了,也不生氣,只勾起嘴角笑笑:“誰家小姐那麼小氣,爲條帕子就要念人一輩子。”
“那可難說。”墨無痕撇撇嘴,挑起眉毛,很市儈的樣子。
墨玉青笑笑,不再理會他爹,專心寫他的回絕信。信剛寫完,一個精心拼湊的果盤被遞到了墨無痕和墨玉青的面前。
墨無痕看看果盤,扭頭對墨玉青說:“這個還比較實惠,我看比你剛纔那兩個舞文弄墨的強!”
墨玉青看着自己的爹,有些哭笑不得,“當然實惠了,這果盤是送給您的,又不是給我的!”
哦?墨無痕一愣,再看看盤子,果然是皇家桌上專用的金漆盤龍圖案。不是哪家閨秀的手筆。
墨無痕看着盤子邊上的金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拿起一塊水果放進嘴裡,順手把桌上誰都沒動一口的整隻燒雞遞給了來人。“誰讓你來的就送給誰,就說我這裡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只有這個可以送人。”
“爹,你這又是何必!”墨玉青在旁邊小聲勸阻。
“你別管我!”墨無痕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非要鬥氣。
墨玉青確實也管不了他爹。揮揮手,讓來人退下。
來人不敢多言,捧着只大燒雞行禮退下。
墨無痕慢慢吃着果盤裡的精美水果,還是覺得心神不寧的。把胳膊架在墨玉青的肩上,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
直到宴會結束,那個大月國的紅衣女孩都再沒有出現,倒是聽鄰座的人打探回了消息,說那個女孩是大月國某個遊牧部落女族長的寶貝千金。
那個部落這幾年興旺了,在朝上說話也有些分量。這次便代表大月國來參加南朝皇太后的壽辰慶典。女族長帶了自己的獨生女兒,似乎也有意給那女孩找個郎君。
焰火表演開始。
按照每年的慣例,焰火分爲“喜從天降”、“國色天香”、“壽比南山”、“洪福齊天”等多個主題。
各色禮花轟鳴着衝上天空,依次噴薄,閃光的痕跡呼嘯着四射開來,映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河岸。璀璨的焰火與皇家宮殿流光溢彩的建築構成了一幅蔚爲壯觀的畫面。……
皇帝陪着太后站在雲霄樓上觀賞焰火。羣臣和來賓則站到樓下的平臺上觀看。墨無痕跟着墨玉青,避開簇擁着的人羣,來到了一個角落。
這裡人少些,也比較背風。
墨無痕看着天上,有些心不在焉的。
墨玉青張望着,看到了站在臺階上的鴻銳。鴻銳也在朝人羣裡尋找着什麼。墨玉青擡手給他一個示意。鴻銳在那邊看到了,使勁地點點頭。
焰火接二連三的升空,引得人羣不時發出大聲的驚歎。
正看着,鴻銳從喧鬧的人羣裡擠了過來。
鴻銳湊到墨無痕面前,大聲地說皇上在上面請他過去呢。
墨無痕瞟了眼雲霄樓上,似乎不想過去的樣子。旁邊墨玉青拉拉他的衣袖。貼在耳朵上大聲說:“爹,皇上找您肯定有話說,我看還是過去一下吧。”
墨無痕白了一眼墨玉青,輕聲嘀咕:“我跟他們家的人沒話可說!”
鴻銳站得遠,沒聽清墨無痕說的什麼,但是看錶情也知道,墨大先生這會兒心氣不順,正不開心呢。
鴻銳笑着拉起墨無痕的衣袖。“爹爹走吧,我和青兒陪您一起去!您說要教訓誰,我們就上!……”說着話,也不管墨無痕願不願意,拉上就走。
雲霄樓上,皇帝正站在欄杆邊賞景。見到墨無痕上來,似乎心情頗好。“墨先生,朕正找你呢。”
墨無痕低頭行禮,“陛下找草民來,不知有何吩咐?”
貌似平靜無波的言語聽來有些刺耳。連高大帥氣的帝王聽了也不免皺了皺眉。回身看看遠處裝作不知的慶王爺,臉上現出些玩味的表情。
“其實也不是朕要找先生,只是大月國的來使跟朕說起想找一個人。朕想來想去,覺得也許先生可能會知道,所以這才請先生過來的。”皇帝的話說得很委婉,試探着墨無痕的反應。
墨無痕低頭不語,似在沉思。
“先生若不想見,那就不見吧。”皇帝有意迴護,體貼的替墨無痕開脫。
墨無痕靜靜聽着,卻不能開口。他的眼睛望着樓梯口,一動都不能動。
所有人都順着墨無痕的視線望過去。
不知何時,樓梯口處已經站了一對母女。
女孩正是晚宴上在衆人面前獻舞的紅衣女郎,婷婷嫋嫋站在母親身後。而她的母親,就是那個代表大月國來出使南朝的女族長。
歲月荏苒,這女族長雖然鬢角有了些風霜,但仍能看得出,當年也是生得風貌英美,神姿豔發,此刻更兼歲月曆練出的迫人氣勢,雖鬚眉有所不及。
有人傳言,說她不僅嫺於辭令,更兼有一身武技。這些年整頓內政發展生產,不僅把本族治理得漸漸強盛起來,就連其它部族也都對她服服帖帖。
而此刻,她身上穿着一襲作工精美的長裙,臉上罩了輕紗,帶着女兒,靜靜地站在那裡,黑漆漆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墨無痕。隱約能看見那雙目中有光芒閃閃爍爍,好象當風口的燈燭,忽明忽暗。
墨無痕清俊的身影緩緩移動,來到母女面前。嘴脣微顫,似乎不敢確信般地喚出了一個名字。“蘇蘇!”
那位名喚蘇蘇的女子渾身一抖,輕輕地拉下了面上的輕紗。
她的臉色也很不好,交錯着許多陰沉不定的表情。看着墨無痕,竟像癡了般,不肯眨眼。
“真的是你!……你還活着?!”那女子恍如不敢置信般的伸出手來,想摸一摸面前的墨無痕,又怕他化了似的不敢觸碰。
周圍衆人驚異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面上全是惶惑和不解。
墨無痕這些年來一直在慶王府深居簡出,從未出過遠門。而這女子作爲大月國使也是第一次來到南朝的都城,她是如何認識墨無痕的?又怎會說出“你還活着!”這樣的話?
想到此,衆人都把目光悄悄去找尋慶王爺的所在。希望能從他那裡揣摩出些端倪。然而,慶王爺背手而立。看上去雲淡風輕,不見半點波瀾。
“你還活着?……你還活着!”女子癡望着墨無痕,喃喃低語。
“是啊,我還活着……”墨無痕也在低喃,彷彿置身一個荒誕離奇的怪夢。
夢裡,有家破人亡時的驚慌無奈,有親人離去時的呼喊掙扎,還有窮途末路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淒涼。……
墨無痕驀然醒悟:這世上,原沒有誰該死,誰不該死,而只有誰死了,誰還沒死!死了的化作泥土長眠地下,而活着的,就要忍受這歲月的煎熬和噩夢的突襲。
“我以爲,那日別後,……此生,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女族長顫抖的聲音響起。
夢囈般的話語自口角泄出,斷斷續續的,如同嘆息。“我也以爲……再也見不到了。”
悶熱的空氣彷彿粘稠的稀粥,混沌不堪,呼吸都已凝結。
墨玉青走過來,輕輕扶住自己的爹。墨無痕整個人都在微微抖動。
女族長盈盈的目光移過來,落在墨玉青的臉上。驚詫着,疑惑着,企盼着,只是不敢相信。
“爹!”墨玉青受不住對面的目光,悄悄呼喚自己的爹。
墨無痕猛然驚醒般回過神來,拉過身旁的墨玉青,指着女族長說道:“青兒,這是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