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戲唱下來,兩個多時辰,中間竟沒有停下來休息。
這一點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且不要說皇上、皇太后的身體如何尊貴,就連普通人家唱堂會也不會這樣一口氣把整齣戲看下來的。
然而,今日卻一反常態,內務總管幾次請示是否休息,得到的指示都是否定。
皇上愛看,不肯休息,皇太后愁眉不展,等着要看最終的結局,也不肯休息。而上上下下所有的官員和到場的嘉賓都跟中了蠱似的挪不開眼睛,一個個掉進戲裡拔不出來,更沒有一點想要休息的意思。
這樣的場面誰還敢多說什麼!只能按吩咐照辦。於是,後臺得了話,戲不能停,必須一口氣演到完。御膳房也得了話,午膳就擺在看臺上,動作要輕!……
大戲一直唱到天將黃昏才告結束。
大幕落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臺上臺下一片欣慰,衆人沉浸在主人公的命運中,酸甜苦辣齊集心頭,都還有些意猶未盡。更對墨無痕匠心獨運的大家手筆讚歎不已。
袁龍宜的淚水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此刻似乎精疲力盡般癱在椅子裡。眼神空蕩蕩的。半晌才吩咐了聲:請墨先生過來。
皇太后也看得有些失神,聽見皇帝說話纔回過神來,忙吩咐下去——加倍重賞。
賞銀的兌票送過去不一會兒,墨無痕就來到樓上。慶王爺親自到樓梯口接了他,引着他穿過衆人一片驚慕的視線,來到皇帝太后面前,施施然叩首行禮。
袁龍宜哭過一場,心裡便舒暢了很多。見墨無痕給自己行跪叩大禮,趕緊出言赦免,命人把墨無痕扶起來賜座。
說來也巧,今日之前兩個人竟從沒仔細看過對方。就連在刑部大牢裡曾見過的一面。也因牢裡燈光昏暗,不曾把對方看得清楚。
袁龍宜打眼細看面前的墨無痕,卻發現墨無痕也在看他。
四目相碰,袁龍宜的心下不由得悄然一驚。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啊,如此的超凡出塵又如此的桀驁不馴。看外表,生得如珠似玉飄飄若仙,看性情,偏眉角脣梢處又有着藏不住的俠義剛烈。
一件普通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便有了與衆不同的高貴氣派;而落拓的家事和男妻的閒話都沒能讓他有半點自卑。
他似乎永遠都那麼氣定神閒,悠然淡定,不管任何殊榮讚譽疑惑災難加在他身上,全不會有一絲波瀾。……
而此刻墨無痕就這麼悠然淡定地望着自己,如水的美目中,有着一個智者洞察一切的明晰與清澈。
袁龍宜細細體會着心中的這片清明,忽然明白了其中緣由。
原來剛纔的這齣戲,既是故事,也不是故事。在別人看來不過是一個感人至深的傳奇故事,而在自己看來,則是一段活生生的人生經歷的重現面前。
戲中之人花團錦簇的外表下,分明是墨無痕針對自己的心結,移花接木旁敲側擊的演示與剖析。他通過手中人物命運的演繹,爲自己推演出諸多變化的可能與結果。
這些變化如一根根鋼針,從層層輕歌曼舞的紗賬後探出,點在自己的穴道上,幫自己打通經絡活血化淤。
他讓自己躍出泥沼,跳出三界,在虛空中,居高臨下,通過劇中人物的命運重新審視自己的取捨得失。
袁龍宜一念到此,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暗歎墨無痕當真好手段。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下於不動聲色間,不僅幫自己分析了從前那些事情的利弊得失,也爲自己指出了今後做事的方向。……既保全了自己的顏面,又表達了他的意見和看法。
看着面前一臉“渾然不覺”的墨無痕。袁龍宜長長舒了口氣。含笑抱拳,對墨無痕微微行禮,“謝墨先生厚禮,朕深表感謝。且請先收下些茶資,其它待朕日後慢慢回報。”說罷示意內侍看賞。
又一沓厚厚的蓋着紅漆大印的領銀兌票用托盤託着,送到了墨無痕的面前。
墨無痕含笑回禮,毫不客氣地將賞銀照單全收,納入囊中。
皇太后一直在觀察着皇帝的動靜,見皇帝面上有了笑容,立刻歡喜得不行,對墨無痕格外的感激。
墨無痕溫潤的嗓音再度響起,對皇太后說:“太后命在下刻的鳳印已經完成,正要獻給太后,望太后雅正。”
墨無痕說得輕巧,周圍衆人已是聞言色變色。
誰不知道,這鳳印一出,那就是要立皇后了。而這當朝皇后的桂冠會落在誰的頭上?連朝中一貫沉穩的老臣們也禁不住要走上前,目光霍霍要看個究竟。
墨無痕從袖裡掏出一枚印章,掀開外面包裹的紅綢,遞了上去。
只見那枚印章,用的是碧玉料,麒麟頭,鳳凰尾,印面呈圓弧型,上有工整鋼勁的四個篆字——“皇后之璽”。
工整篆字上,還有一個龍飛鳳舞的花押。看不清是什麼字,卻能感受到整個印章散發出來的那種飛揚獨特的韻致。那是一種只能屬於南朝正宮皇后的韻致,雍容大度雄強高古中透着些閒逸優雅!有種讓人敬仰卻並不畏懼的感覺。
皇太后凝神看着手中這枚精巧絕倫的印章,半天沒有說話。
彷彿下了一個很大地決心,她緩緩擡起頭來,側目注視隔桌的天子,蒼然開口說道:“皇上,這枚皇后印信是哀家請墨先生刻的。哀家在這裡要當着所有人的面宣佈一件事!”皇太后複雜的目光掃過周圍肅立的衆人。
衆人屏息垂首,洗耳恭聽。
皇太后艱難地開口:“皇上是個念舊情的人,他不願辜負每一個爲南朝江山盡忠盡責的臣子。更不願辜負了真心喜愛的人。所以,哀家今天要宣佈的就是——本朝後宮,只納妃,不立後!這枚皇后之璽,皇帝想如何處置都隨皇帝的意。”
皇太后一番話說完,周圍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寂靜。
知情者爲皇上的情斷魂傷惋惜哀嘆,不知情者爲皇太后的決然武斷震驚莫名。衆人齊刷刷的目光一齊向座上的皇帝看去,看他如何決斷。
然而,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皇帝卻沒有半點動靜。聽到皇太后的話後,他既不驚喜,也不悲傷,老僧入定似的沉默着,沒有任何表示。
直到天地彷彿轉過了一個輪迴,皇帝才伸出手去自太后手中接過了那枚皇后印章,放在手中細細觀看。
站在皇上身旁的慶王爺凝神看過去,這纔看清,原來那枚精緻的印章上龍飛鳳舞的花押竟是一個字,一個盤旋空中,幾欲散去的“風”字。
這個字深深地刺痛了慶王爺的眼睛,讓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皇太后這一舉以退爲進的手段實在是兵行險招,太過急躁。說穿了她無非是想跟皇帝做筆交易:用一個不可能的皇后空位換得幾個妃子入宮。
只要江山後繼有人,就算皇上把這皇后之璽送去了北庭,她也不怕。
然而,她似乎是想錯了!
慶王爺在心裡暗暗搖頭,哀嘆這個母親還是不夠了解他的兒子。此刻的做法,無異於畫蛇添足飲鳩止渴,只會讓袁龍宜更加思念那人,更加絕望於這個挽不回的定局。
果不其然,袁龍宜對着印章凝視良久,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話:“母后不必費心了,這枚印……已經……太晚了。”
皇太后幾欲落淚的眼再也喚不回帝王眼中的親情。眼看着心如堅冰的皇帝將站起身,決然離去。
皇太后崩潰般坐在椅子裡,瞬間蒼老了許多。
皇上走了,把慶典歡快熱鬧的氣氛也全數帶了去。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覷,不只該如何進退。
皇太后看看老國舅,要老國舅想個辦法。可老國舅眼睛骨碌骨碌轉着,卻拿不出個主意來。
皇太后只好回頭再求慶王爺。
慶王爺上前半步抱拳行禮,有意無意的將墨無痕擋在身後。
“王爺你看?……”皇太后愁得沒法。
慶王爺倒不見躊躇,微微一笑,“太后不必焦慮,皇上本就公務繁忙,剛纔看戲耽擱了多時,皇上也是急着去料理公務。想必現在在勤政殿外等着進諫的使臣已經排到園子口了。依臣看,不如待用過了晚膳後,等賞燈時,再去請皇上過來議事比較好。”
慶王爺看似輕鬆的一席話即回答了皇太后的問題,也順便替皇太后找回了面子,又讓衆人都有了可下的臺階,於是引來一片附和讚許聲。
皇太后聽得慶王爺的話說得有裡有面,不無道理,心下便寬了許多。在老國舅和一大羣宮女太監的陪同下,回去悅新殿休息。
待他們走遠後,戲樓裡的衆人這才如遇大赦般鬆了口氣,又活了過來。
今日到場的不僅有所有在京的各部官員,還有從各地趕來述職的地方大吏。平日這些人難得聚到一起,今日好不容易有了這個見面的機會,一看皇上太后都走了,立刻四散開來,或找人敘舊,或結交新朋,寒喧聲四起,熱鬧非常。
衆人三五成羣在園子裡隨意遊玩,談天說地。慶王爺則領着墨無痕來到一處專爲他準備的僻靜雅室坐下休息。
墨無痕進了屋,四處看看,然後一屁股坐下來。嘴裡輕聲抱怨:“在後臺站了一下午,累死了!”
慶王爺冷冷地回他:“誰讓你上後臺站着的,前面有座你不來,你說能怪誰!”。
墨無痕撇撇嘴,“你們皇家也太吝嗇了,做壽做得就給人家吃包子,真夠摳門的!都不如鄉下的土財主,人家還知道殺只雞給大家喝湯呢!” 說着話,墨無痕從懷裡掏出大把的銀票,一張張地把玩。
慶王爺冷哼了一聲,“領賞的時候怎麼不見你說包子不好吃!”
墨無痕縱然臉皮再厚,也被慶王爺這句話挖苦得紅了臉,悻悻地放下銀票擡起頭來。
自己這次確實是做得有些過分了。出風頭,要賞賜還在其次,沒跟他商量就獨斷專行說起來確實是有些對不住人家的。墨無痕擡頭看見慶王爺臉色鐵青,嫣然一笑。“不就是齣戲麼,別那麼認真了。”
慶王爺一聽更氣,忍不住要數落墨無痕的罪狀。“你說你乾的這叫什麼事?……送禮本就是圖個高興,你卻要把皇帝弄哭;把皇帝弄哭也就罷了,偏還要刻那個什麼皇后的印,……你這不是火上澆油麼?你到底圖什麼啊?” 慶王爺一口氣說完,狠狠看着墨無痕。
然而,面對慶王爺的質詢,墨無痕卻好像並不緊張。把銀票揣進懷裡,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說這個啊?他們要哭要笑,那都是他們自找的,跟我無關。……”
“胡說!”慶王爺真的生氣了,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搬弄是非之人,怎容得自己的家人這樣做事!“怨不得你?若不是有你們這樣的小人從中作梗,事情哪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
想想這半年多來朝裡發生的接二連三的變故,慶王爺憂心如焚,說話難免就有些火大。
“我是小人?”墨無痕纔不買他的賬。單鳳眼裡閃過一絲凌厲,刀子似的掃過慶王爺的面頰。出口的話便帶了霜意:“你們袁家的人還真是一貫的不知好歹!身上有條龍就以爲自己是天了,專喜歡聽阿諛奉承,就會拿忠臣賢良出氣。”
慶王爺被墨無痕罵得臉上一寒,便察覺了自己的失誤。
一念到此,慶王爺煩躁的心緒便寧靜了許多,面色緩和下來,也不計較墨無痕的忤逆之言,只是耐心詢問墨無痕:“那請問無痕:你說的這“好”是什麼?“歹”又是什麼?”
墨無痕一番話說得暢快,佔了上風,便有些掩飾不住的小小得意。勾起眼角看着慶王爺,緩緩地說:“當然是你家皇上借我的戲排解出了心裡的苦悶,心病緩了,他就還能多活上幾天,讓你家的天下暫時無憂。……”
慶王爺纔不信他的鬼話。“就這些?”
墨無痕一臉無辜:“嗯!不然還能有什麼?我難道還能刺王殺駕不成?”
墨無痕自說自話,沒注意慶王爺越來越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