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銳擡頭,看看面前的父親,不知從何說起。
“我從不許你跟你外祖父家的人來往,你,可知道這其中的原因?”慶王爺問得緩慢,目光卻犀利,如刀似劍,讓鴻銳不覺打個冷戰。
“外祖父家……舅父大人們太過市儈,……”鴻銳嘗試着回答。這些年自己一直是這樣認爲的。難道不對麼?
沒等鴻銳答完,慶王爺已經搖頭。鴻銳停下話頭,想了想,想不出來。
“那是?”鴻銳有些好奇,擡起眼探尋父親的答案。
“是因爲,我慶王府跟他們家有仇!……血仇。”慶王爺淡淡地吐出這幾個字,卻有千斤的重量。
什麼?鴻銳驚異得瞪大了眼睛。
今夜的父親,跟以往的任何時候都不相同。平日高山般令人仰止的父親,今夜卻有着大海般的深邃。那看似風平浪靜的海面下,洶涌的暗流正在大海的深處交織彙集,翻滾撕咬。雖是可能爆發。
有關死去多年的母親的話題彷彿是在茫茫的大海上突然泛起了一道銀河,波浪魚鱗般閃爍着,光隨波轉,折射出鮮爲人知的舊日畫面。
那些神秘而散碎的畫面忽明忽滅,拼湊不出完整的形狀,卻更顯得撲朔迷離,叫人越發想要看個清楚。
這些年,皇家金粉撲壁如花草般的榮謝里,到底隱藏了多少不爲人知的往事呢?
慶王爺不言,
鴻銳無語。
兩個人都靜靜聆聽着外面的雨聲。多麼大的雨啊!彷彿沒有盡頭的一條河流,浩浩濁水,在看不見的鮮血在虛空中交融,匯織成奔騰不息的血紅的潮流,在茫茫雨夜,從遙遠的過去奔來,向身後的不可知的巨大黑暗中散去……
“鴻銳,”還是慶王爺先開了口。“你的母親,她不是暴病而亡的!……她是被你外祖父誤殺的!”慶王爺一半的身子掩在陰影之中,顯得格外的蒼涼。
几上燈光昏暗茶香淡淡,寧靜柔和的房間里正在講述的卻是一幕連鴻銳都不知曉的往事。
“你外祖父當初把你母親嫁給我時,本就有所圖謀。……他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雖然賺了個清明廉政的口碑但還是擔心相府會對他不利,於是他明知我不會喜歡女人,還是刻意要把女兒嫁給我。……
“我在北疆抗敵時,你的母親生下了你。先皇下旨,封你世襲爵位,享雙侯祿,你的母親也被賜了封號。……他處心積慮蒐羅相府謀反的證據,最後終於被他找到突破口。一舉推翻了相府一派。”
啊?“那不是跟墨家有關?”鴻銳輕呼。
“正是!”慶王爺眯起雙眼,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呼吸沉重。“在此之前,你外祖父官聲一向不錯,所以,先皇允了他的請求,命他徹查此案。可是,就是從這個案子上,我發現他原來也只是一個僞君子。”
鴻銳端坐,靜靜聆聽。
“我本來也不信他這樣清正廉明的人會營私舞弊。可是找到無痕時,他身上的炮烙之傷又分明是被人刻意留下的。我特意請韓仵作看過,他確認這些傷是出自京城的天牢!這就讓我不能不疑心到你外祖父的原因。……”
鴻銳蹙眉,韓真子是當年最有名的仵作,他驗過的傷肯定不會有錯。關鍵是,是誰敢如此囂張,公然違抗國家律法,對有功名在身的墨無痕破例用刑的呢?既然能做下這種事,那這案子的結論還能有多少可信度?
“父親,既然是這樣,那這墨家的謀反罪名有沒有可能是冤案呢?”這麼多年了,難道就沒想過翻案嗎?
“鐵證如山,無從翻起。”慶王爺也在玩味這幾個字。臉上露出些迷茫。
“可是這濫用私刑總還是可以追究其責任的!”鴻銳不甘。
慶王爺慘笑。墨無痕說的好:追究其責任能如何?即使翻案又能如何?死去的人能回來嗎?!既然人死不能復生,活不回來了,那與其要一個別人賞賜的清白名聲留在世間,還不如背個污泥濁水的招牌去閻王殿前喊冤。好歹還能換個苦盡甘來,超度成仙,再不用在人世上受苦。……
“這些還只是開始,卑鄙的還在後面。”慶王爺繼續往下說。“你外祖父見我找回了墨無痕,又對他起了疑心,他怕我最終會找到證據翻案對他不利,於是他便起了殺心。”
鴻銳倒抽一口冷氣。
“你的母親對此一無所知。毒就下在一碗糯米羹裡,象往日一樣在用膳的時候送到我面前。而我也沒有防備。……”
慶王爺望着几上的茶盞,似乎又看到了當年的那一幕。
“那天也很奇怪,你好像突然很不舒服,在飯桌上又哭又鬧,下人都慌了手腳。……我抱着你。你指着桌上那碗糯米羹伸手。你母親以爲你想喝,就趕緊嚐了一口糯米羹的冷熱,然後端起來準備餵你,……誰知道你一擡手就把碗打翻在地。”
“原來是我害死了母親!”鴻銳低下頭去,咬緊嘴脣。
“不是你,是你外祖父做的。”慶王爺打斷了鴻銳的話,面色晦暗。
鴻銳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青兒小的時候,墨無痕總是戰戰兢兢,一定要親自帶孩子,不肯假手他人。他怕別人加害青兒,原來防的是自己的外祖父。
鴻銳有些驚愕,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事。記憶中只記得那日雨中墨家父子進門後,府裡就突然多了許多人。有來見父親的,也有舅舅家派來見母親的。
父親那段時間特別的忙,幾乎都沒時間看自己一眼。而自己也很忙,每天早上一起來就急着去看小青兒。一定要在他起牀前親到他的臉,然後拉着他的手一起去用膳,再帶着他滿院子玩。
後來有一天,母親突然去世了,出殯回來,父親就再不許自己見舅舅家的人。……
自此,慶王府和舅舅家反目成仇,再不往來。而王府東院,就一直閒置下來。只有自己在那裡住着。
“鴻銳,你自小就喜歡青兒,可是,你就一點沒有厭過墨無痕麼?”按道理,他取代了你母親的位置,你應該會恨他的。
鴻銳想了想,搖頭。“沒想過這個問題,母親去世後,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大人了。東院始終只有我住,他從沒來過一次。我並不覺得自己被奪走了什麼。而他們父子住在西院,只會讓我覺得多了許多樂趣。”說到這裡,自己都不由得想笑。這十幾年來,自己雖然吃住都在東院,可是心卻是放在西院裡的。
慶王爺聽着鴻銳的話,眉頭鬆開,也露出了舒心地笑容。家裡縱然有萬貫家財又能如何,這最貴重的東西恐怕還是這“和睦”二字。
“鴻銳,時候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我去接他回來!”慶王爺拍了拍鴻銳的肩膀,站起身,徑自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