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姬的確在發燒,只是,脈搏卻是異於常人的緩慢。
葉夫人也不管脈搏的事情,只是問:“你們可吃過飯?我去做點好吃的吧?”
葉程從自己的疑惑中擡眼看母親,恍然之間,鼻頭一酸:“母親,你去做點好喝的粥來吧。阿白在山上也沒好好吃東西。”
“好,好,好。”葉夫人看着小小房間裡安靜昏睡的白姬,連着說了好幾個好,然後籠着袖子揩了揩眼角,扯着兒子的袖子,小聲吩咐,“可要好好照顧阿白。”
說完,葉夫人就跌跌撞撞悽悽慘慘地回家去了。一路想着白姬嫁過來的這段時間,這兒媳幫着自己做了多少事情,性格柔順,不吵不嚷,也會說些寬解自己的話,日子比之前舒服了多少。可是如今,兒媳婦爲了兒子醫館的事情,竟然病倒了。
當初就不該同意讓阿白去的。葉夫人心裡頗是悔恨。
“姑娘,你還好嗎?”白姬努力睜開眼睛,隱隱約約看見了眼前的人,一張俊秀明郎的臉,兩道脈脈含情的柔光。
“我還好。”白姬自己撐着想要起身,四望這小小的房間,“這裡是哪裡?”白姬問着站立眼前的人。
“這裡是臨川城內的醫館,名喚‘冬春館’。”葉程耐心地解釋,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尾音裡還彷彿還藏有一段韶光。
白姬愣怔怔地盯着那一彎脣,約莫比世間大多女子的脣還要好看幾分。想着想着,就忘記了回話,一時間陷入某種寧靜的對峙和尷尬。
白姬體會過來,燦然一笑:“多謝公子救命之恩。我,叫白姬。”
對面的葉程卻是差不離的一個愣怔:“我,我是葉程。”銷魂一笑,世上人有幾多知。明明在斷崖上,是蒼白卻堅韌的女子,如今這一笑,竟然,竟然如此不可方物,燦爛勝過了春光。
然而突然之間,這美麗的笑容卻凝固了,淡去了,彷彿花朵褪去了顏色,就連一雙水眸也乾涸起來。
“葉程,葉程,葉程……”牀榻上半支撐起身體的人,突然發瘋一樣哭嚎,連帶着周邊的一切擺設,都變了樣子,像是,比川河深百倍的大河的漩渦,拽着扯着那白衣的女子下墜。
看着盡在眼前的白姬突然瘋魔的樣子,葉程自己也覺得身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扯着自己下墜,周圍的空氣似乎都稀薄了很多。葉程感覺到了很多怪異的氣體涌入,他屏住呼吸,一直忍住,一直忍住,終於忍不住,啊地一聲,叫出了聲來。
這一下,猛然呼吸了大口的新鮮的空氣。葉程發現自己還是在那件小小的醫室裡,白姬正半躺在牀榻上,用細瘦的手掌扯着自己的袖子。
“葉郎,噩夢了嗎?”白姬焦急地問。
是了,這是我的白姬,不是那突然瘋魔的白姬。葉程平復呼吸,溫柔地看着白姬,說:“我做了噩夢,本來是守着你,想等你醒來,我們好去吃點東西的。娘做了好吃的粥,你一直不醒,我就不敢叫你,只能等你。你要不要吃粥?”
白姬露出一個溫柔和順的,無奈的笑:“好啊,傻瓜,我們一起吃粥。”
白姬醒來已經是半夜了,除了醫館後院的那位病人房間裡的豆燈還隱約亮着,醫館裡值守的藥童守着正熬着的一副藥都在打瞌睡了。
葉程抱着母親送來的陶罐,躡手躡腳,想要將已經涼掉的粥加熱,卻笨手笨腳,在小爐子跟前引火時,不慎碰到了一隻瓷碗,滴溜溜打了好幾個轉,終於沒碎。
不過,可是把藥童驚醒了。
“葉大夫,您這是在幹啥?”童子睡眼惺忪,問。
葉大夫只好放下粥,撓撓頭道:“本不想吵醒你的。我家阿白醒了,要吃點粥纔好。只是要加熱,黑漆漆的,我引火生爐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東西。”
藥童看着葉程懷裡的陶罐子,又看了看自己盯着的藥沒事,鬆了一大口氣,又看見平時穩重瀟灑的葉大夫,爲了給老婆熱粥,竟然慌張到快打碎碗,不由得更是好笑。
引着火後,童子幫忙開始熱粥。葉程就轉身進去了。
裡面的白姬聽着外間說話,已經是將來龍去脈搞清楚了,此刻正忍不住捂嘴笑呢。
葉程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外面燈只有一盞,我本來不想勞煩童子的。”
白姬招手讓葉程靠近坐着,夜間的風徐徐吹着,葉程說:“阿白,外面有星星。”
片刻後,葉程將白姬包裹成一團,雖然此刻已到夏末秋初,但是並天氣並沒有那麼冷。所以顯得白姬此刻格外笨拙有趣。
兩人躡手躡腳走過了瞌睡的藥童,偷偷爬上了房頂,相依而坐,看着滿天的星星。
夏末秋初的星空,沒有那麼閃亮,也沒有那麼寂寥。銀河一帶,隱隱約約掛在天上,星星滿天都是,有的明亮,有的暗淡。夜裡的天空是藍色的。
腳下是一片鱗次櫛比的瓦片,遠處是臨川城千戶人家的房屋。大部分人都已經在睡夢中了,還有一些人仍未入睡。那一盞盞的薄薄的亮光裡,都盛放着未眠人的思緒。
“阿白,我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看的星星。”樑國都城裡的倜儻少年,讀書是讀書,學禮是學禮,玩樂也是學着時興的,符合規矩的來玩。哪裡聽過哪家少爺看星星啊。
“那我一直陪你看,看到很久很久以後,好不好?”
“好是好,不過……”夜色中葉程的臉色有些難以分辨,那一刻的猶豫卻是顯露了出來。白姬沒有追問。
白姬其實很想追問,可是如何問呢?滿天的星光,夏末秋初的風吹過,人聲皆寂然。
後院深處,那一位病人的窗戶裡依然透出了豆光。偶爾有護衛的身影走過,葉程回頭瞥了一眼那燈光,終於還是沒再說什麼。
而燈光暗處,在黯淡一角仰頭看着屋頂上兩個影子的人,卻輕輕攏了攏黑色繡金的披風,身後人小心探問:“主子,那兩位看起來並無大礙,您,還是早點歇着吧?”
“好,歇着吧。”黑色繡金的披風倏忽飛拂過廊間柱,三轉兩轉就不見了。
豆燈沒多久熄滅了。
屋頂的人依靠着。晨間光很快就會灑落人間大地,從最東方,開始,跨過山河,一直落在臨川城,落在這冬春館,落在這屋檐,落在這相依靠的人的臉頰上。
“阿白,我許諾你,今生必予你歡喜。”
白姬倚靠着身旁的肩膀,此刻是睡着了的樣子。
天光灑落,有人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