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第二一一章

“……案發當日, 墩子在長椿巷遭遇劫匪,現場有掙扎的痕跡,身上的財物被盡數取走, 劫匪於當晚被捕, 後被送去京兆府待審。”

到了玄鷹司, 謝容與聽是青唯要問墩子遇害的細節, 一邊回憶案情, 一邊翻出案錄。

案錄上記載的內容不多,謝容與快速看了一遍,不由蹙起眉。

青唯見他這副形容, 立刻問:“官人,百姓聚集宮門當日, 京中遇害的是不是隻有墩子一人?”

謝容與看她一眼, 沒回話, 吩咐祁銘,“你即刻去京兆府, 問問墩子的案子審結否,取一份劫匪的供詞給我看。”

祁銘應諾,很快打馬出宮,不出一個時辰就回來了。

“虞侯,京兆府那邊說, 當日士子聚集宮門, 京中雖有不少人遇劫受傷, 但因此被害的的確只有墩子一人。京兆府審過劫匪幾回, 這劫匪始終狡辯說, 他遇到墩子的時候,墩子已經奄奄一息, 他只拿了錢財,抵死不認墩子是他殺的,京兆府是故至今沒呈交結案文書。”祁銘說着,拱手請示,“屬下把那劫匪從京兆府提來了,虞侯和少夫人可要親自問話?”

被提來劫匪一見謝容與,像是見到救命稻草,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官爺,官爺明查,小的確實搶了不少人的錢財,但絕對不敢害人性命的。”

“你說你不曾害人性命,那你留在屍體身邊的兇器怎麼解釋?”青唯問。

“兇器……”劫匪呆了一下,似想到了什麼,隨即道,“小的當日的確帶了一把匕首,不過這匕首隻爲嚇唬人,絕不敢真的傷人,後來小的遇到那個衣着富貴的公子,就是那個死了的什麼公公,本來想嚇唬他,讓他把錢財自行交出來,等走近了,發現他脖子上一圈淤青,人已經快斷氣了,慌忙間取了他的錢袋子……至於爲何落下匕首,當時巷口有官員經過,小的怕極了,逃跑的時候不小心落下了匕首。”

祁銘跟謝容與二人解釋:“屬下問過京兆府,墩子的屍身上有兩處傷,一處就是這個劫匪說的,脖子上的淤痕,另一處是腹部的刀傷,仵作驗過屍身,致命的是腹部刀傷。”

他說着,質問劫匪,“你還不說實話?墩子公公分明就是被你用匕首所殺害。你說長椿巷口有官員路過,所以你慌忙間落下匕首,殊不知當日士子聚集宮門,朝廷停了廷議,各部官員幾乎都待在府邸中,除了在大街小巷巡查的殿前司禁衛。禁衛本來就在找墩子,他們若一早瞧見你和墩子,必然當場將你抓獲,豈會容你躲至夜裡?”

“官爺,小的口中都是實話,絕無半句虛言啊。”劫匪的眼神無助又惶恐,似乎他當真不曾有欺瞞。

這時,謝容與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你說你在長椿巷口看到了官員,所以慌忙間落下匕首。你看到的官員,他是什麼樣的?”

劫匪努力回想了一會兒,“不、不知道。小的沒瞧清他的臉,只見他穿着官袍,他邊上還跟着幾人,小的太害怕了,沒仔細看,立刻逃了。”

“什麼樣的官袍?”

劫匪瑟縮地擡起眼皮,看了謝容與一眼,“跟、跟大人您這身,有點兒像。”

謝容與今日沒着玄鷹司虞侯服,只穿了一身墨色常服。

大週四品及以上的文官袍服,也是墨色。

如果劫匪沒說謊,那就是說,當日他在長椿巷,遇到奄奄一息的墩子時,巷口處出現的官員不是在大街小巷巡視的禁衛,而是一個四品及以上的文臣。

這名文臣定是瞧見墩子了,可是他一沒施救,二沒稟與朝廷,任憑墩子的屍身被殿前司禁衛帶走,任憑劫匪被京兆府抓獲,至今未發一言。

這位文臣,究竟是誰呢?

青唯一時間想起曹昆德說,“墩子棋差一着”。

當日墩子趕去宮門,是要以自身爲證,宣讀逼迫顧逢音寫下的血書,揭露劼北遺孤數年遭受的苦難的。這封血書一旦被宣讀,必將引起民怨沸騰,百姓的耳朵被一種聲音矇蔽,朝廷即便查出真相告昭天下,也很難令人信服了,這也是殿前司拼命搜捕墩子的原因。

然而就是這麼巧,墩子死了,死的時候,身上竟還帶着那份血書,被殿前司輕易搜了去。

而今想想,真的有這樣的巧合嗎?

血書公佈於衆,民怨沸騰的後果是人們對洗襟臺的怨憎,柏楊山重建的洗襟臺必定不堪長佇,朝廷會被怨聲沒頂,不得不人爲催塌已經再建的洗襟臺。這樣的結果,是誰最不願意看到的?

如果說,張遠岫和曹昆德一路合謀,直到將士子聚集宮門,他們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但是士子聚集宮門後,他們希望士子聽到的聲音卻截然相反。他們一個希望滄浪洗襟的不朽能永駐世人心間,一個卻希望劼北遺孤的痛恨能令這座樓臺再度坍塌,區別就在於誰棋高一着。

誰最希望洗襟臺建成?

誰能最清楚曹昆德與墩子等人的去向?

誰能在殿前司都搜不到的街巷中,先一步尋到墩子的蹤跡?

青唯的心中涌上一股寒意。

墩子不是被劫匪所害,他是被張遠岫殺的。

青唯想起那夜夜審,張正清出現在宣室殿上,張遠岫眼中近乎荒唐的絕望;想起老太傅和張正清勸他說他還可以回頭,他卻不斷地說,太晚了,太晚了;想起張遠岫最後閉上眼,對張正清的最後一句話字字泣血,你當初不如死了。

不如就死在洗襟臺下。

青唯的聲音是蒼白的,她問:“官人,張二公子他……他是不是去陵川了?”

謝容與也反應過來了,沉聲吩咐:“祁銘,立刻派人趕去陵川,不,去柏楊山新築的洗襟臺!”

天際月朗星稀,一刻以後,三匹快馬從紫霄城東側的角門衝出,疾馳向南。

可是,饒是不眠不休千里加急,等他們趕到陵川,也該是三日之後了,而張遠岫於半月前啓程,眼下,應該已經到洗襟臺之下了。

洗襟臺無聲矗立在夜風中,天上星子蕭疏,過了中夜,洗襟臺下只留了一老一小兩個值宿的官兵。本來也是,一個樓臺麼,有什麼好守的,何況外圍還有駐軍呢。

兩個官兵也不大提得起幹勁,駐守洗襟臺,本來光宗耀祖的一樁差事,臨到樓臺快建成了,京中先是傳出了買賣名額的案子,後來又說什麼當年洗襟臺的坍塌和老太傅有關,眼下各地士人聯名上書,要求停止重建洗襟臺,甚至有人稱是隻有推倒重建的樓臺,才能真正警示世人。

官兵心道是管不了那麼多了,朝廷愛怎麼辦怎麼辦吧,反正礙不着他們,兩人守在樓臺下,想着年節近了,反倒聊起過年要置什麼年貨。

不知過了多久,近處傳來轆轆的車輪聲,小官兵警覺,見一輛馬車在道旁停駐,立刻起身問道:“什麼人?”

馬車上下來兩人。一人揹着書箱,看打扮是一名僕從。另一人穿着一襲青衫,周身的氣澤溫潤得像白雲出岫,可他的目光卻有些涼,整個人像在風霜裡浸過一遭。

或許是沒穿官袍,等走近了,老官兵才認出這人,愣道:“張大人?”

“張大人,您怎麼來了?”

大案將結,朝廷接連處置了一大批人,老官兵也不知道張遠岫有沒有被牽連,看他平安無事地出現在這裡,想來應該無罪,是故畢恭畢敬地問,“是朝廷派您繼續過來督工的麼?”

張遠岫不置可否,許久,才說:“我來看看。”

他擡目望向洗襟臺,“建好了麼?”

“快了,就差臺下一個豐碑還沒刻字,臺子上祭祀用的祠臺還沒打掃。”老官兵說,“眼下不各地士人不是鬧麼,這邊已經停工好幾日了,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勤等着朝廷吩咐呢。”

張遠岫聽了這話,目光落在左手旁尚未刻字的豐碑。 ωwш★тт kдn★¢ o

曾幾何時,昭化帝希望這豐碑上能刻上自己的年號,而他希望抹去“昭化”二字,只留滄浪洗襟的士子的名諱。

“我……上去看看。”張遠岫說。

新築的洗襟臺遵循了舊的圖紙,古拙巍峨,一百零八級石階蜿蜒往上,每層都是三十六級。它沒有像從前的洗襟臺一樣建在山腰,而是修在了兩山之間的避風處,直到登上了樓臺頂,才感受到冬夜寒風。

舊的洗襟臺,張遠岫見到時已經坍塌,至於這座新的,他此前在督工時還沒建好。

所以這洗襟臺頂,張遠岫從前一次都沒登上來過。

眼下站在這裡,只覺兩山蒼茫,天地廣大,而樓臺其實渺小。

張遠岫想起張正清曾說“前人之志今人承之”,想起“柏楊山間,將有高臺入雲間”。

呵,這就是他們兄弟二人心心念念要建成的臺子麼?

豈不知那蒼天白雲之遠,即便站在樓臺之上探出手,依然有萬萬丈之遙。

張遠岫覺得自己真是不合時宜,五年多前到這裡,滿目慘景皆不入眼,唯有刻骨的思兄之情蓋過一切人間哀慟。

而今到此,極目所見皆是山河平靜,那樓臺坍塌喪生無數的可怖才姍姍來遲,他這纔想到原來除了張正清,還有許多人喪生在這樓臺之下。

舊日廢墟尚且藏在月光照不透的地方被一把火燒得荒涼,他們居然在鄰處另起高臺。

“白泉,備筆墨吧。”

書童低低地應了聲是,以書箱作案,鋪好紙張,兩個官兵舉着火把上前照亮。官兵不識字,不知道張遠岫寫了什麼,依稀間只見張遠岫執筆的側顏沉靜而溫和,讓人不由想起他別稱,忘塵公子。

信很快寫好了,張遠岫把信封好,又從袖囊裡取出一個錦囊,連並着信一齊交給身後兩個官兵,“你們去東安尋章蘭若章大人,請他派人快馬上京,把錦囊交給小昭王,把信書呈遞御前,交給官家。”

兩名官兵恭恭敬敬地接過。

張遠岫於是淡淡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

“公子?”白泉上前一步。

張遠岫笑了笑,那笑裡竟有一絲難得的釋然,“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待一會兒。”

樓臺上少了兩山的阻隔,夜風涼而刺骨,張遠岫想起不久前,他去宮中見曹昆德,深宮的甬道間也涌動着這樣的寒風。那個老奸巨猾的太監嘲笑說,“跟咱家交心的這些人中,最有趣的當屬張二公子,一腳踏入泥濘中,衣襬居然潔淨,明明殺伐果決,時而又惦記着不想傷害無辜之人,看來是被老太傅用‘忘塵’二字束縛得狠了。”

所以直到士子聚集宮門,這個老太監都覺得自己會贏。

他知道張遠岫想做什麼,但他賭的就是忘塵公子心中存留的那一絲潔淨。

可他沒想到,張遠岫還是狠下心,邁出了他以爲永不會邁出的一步。

“忘塵”二字最終沒能拉住他。

士子聚集宮門當日,墩子帶着血書趕赴紫霄城,張遠岫在他必經的長椿巷中截住他,隨後別過臉,吩咐身旁的暗衛,“動手吧。”

墩子的呻|吟聲很快被卡在喉嚨裡,然而就在這時,一名劫匪流竄到此,暗衛不得不隨張遠岫避去巷口。

劫匪爲財而來,沒有救墩子的意思,看到巷口官員的身影,匆忙逃走間遺落了匕首。

暗衛於是走上前,拾起匕首跟張遠岫請示,“大人?”

張遠岫知道暗衛的意思,用匕首,人死得更乾淨,更容易脫罪。

他靜立許久,點了點頭。

匕首入腹的悶響,讓張遠岫想起許多年前,他還小,張正清帶他去滄浪江邊,告訴他父親就是在這裡投江自盡的。

那時張遠岫從江邊撿起一顆石子,擲入江水中,問:“父親就是這樣沒了的嗎?”

石子入江的聲響,與此時此刻奪人性命的動靜一模一樣。

張遠岫擔心張正清傷心,一直不曾坦言,其實他對父親早就沒有印象了,否則他不會輕易拾起石子投入江中,在他心中,他唯一的,僅剩的親人,就是張正清。

所以哥哥說滄浪洗襟,他便記住了洗襟二字,哥哥說要修築樓臺,他便嚮往着柏楊山中高臺長駐。

如今夢醒,才發現這一路走來步步荒唐。而洗襟臺就是洗襟臺,登上臺頂,才發現它不過如此,空曠且荒蕪,沒有那麼多的意義。

這幾夜張遠岫又做夢了。

夢境反覆而驚悸,不再是纏繞了他多年的,廢墟之上遍尋不着親人屍身的惶恐,亦不再是張正清遠赴陵川前,躊躇滿志地說着諾言,夢中,他好像變成了張正清,在洗襟臺坍塌前的雨夜,親口驅走了連夜通渠的勞工。

但是驅走勞工後,他沒有像張正清一樣離開,他一整夜都站在那裡,看到水渠被淤泥堵塞,原處積起一灘灘水窪,地底之洪無處可去,不得不倒流反衝樓臺。

他在夢裡絕望地看着天明,聲嘶力竭地勸說每一個登臺的人,不要登,會塌的,他甚至尋到了謝容與,請他不要拆除那根支撐樓臺的巨木。

可是夢裡的那些人都葬在了昨日,任憑他如何相勸,一切也回不去了。

太晚了。

就如同張正清出現在宣室殿上,老太傅勸說他還能夠回頭,太晚了。他希望忘塵盼着忘塵的今日,都太晚了。

洗襟臺的坍塌與張正清有關,那他作爲他的至親,是不是也背上了那些無辜的人命呢?

如果他的執念能淺一點,當初不帶寧州百姓上京,那些藥商是不是就不會死?

甚至墩子死前,暗衛在撿起匕首,向他請示時,他其實有過一瞬動搖。他在那一刻看到了墩子求生的、掙扎的眼神。他想,他有什麼錯,不過是一個劼北可憐的孩子罷了。可是到了最後,張遠岫還是不曾回頭。他只是在登上拂衣臺時,撿起雪來,擦乾淨沾血的靴頭,隨後踏入宣室殿中。

太晚了,有時候人踏錯一步,就萬劫不復了。

從前他擡目見日,低頭見塵。

而今他擡目是蒼茫的夜,低下頭雙手鮮血淋漓。

從大牢出來以後,張遠岫總覺得無處可去,循着直覺來了這新築的洗襟臺。而到了這樓臺之上,才發現自己曾經在許多個岔口沒有回頭,於是終於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洗襟臺下夜風無盡,這麼望去,倒像是無聲洶涌的滄浪江水。滄浪江可以滌盡白襟,是不是也可以滌盡他這周身風塵呢?

既然都走到了這裡了,那麼就再往前一步吧。

往前一步,就能夠徹底忘塵了。

張遠岫安靜地閉上眼。

……

天上響起隱隱雷聲,中夜寒風四起,陵川的冬雪很少,反倒是雨水居多,兩名官兵守在樓臺下,心道是又要下雨了,叫上白泉正欲尋避雨的地方,就在這時,暗夜裡傳來一聲悶響。

悶響伴風而墜,驚心而絕然。

白泉的眼神一瞬空茫,扔下書箱便朝洗襟臺下奔去,兩名官兵茫然片刻,臉上漸漸變了顏色,他們似想到什麼,踉蹌着循着白泉的方向追去。

冬雷在天上翻滾,雷聲覆過整個陵川。

章庭自病癒後,一直歇得很好,這夜不知怎麼輾轉難眠,到了後半夜,竟被一陣陣雷聲嚷得驚悸不安,他不得不起身,正欲關上窗,忽然看到一名官兵連滾帶爬地進了官邸,聲音幾乎要撕開夜色,“章大人,曲大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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