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

扶冬早已等在風雅澗內, 見到江辭舟與青唯,立刻迎上來道:“公子,姑娘。”

她稍停了停, 等到掌櫃的腳步聲徹底遠去, 才說道:“我見到扶夏姑娘了。”

青唯看了江辭舟一眼, 他說何鴻雲十日內會下餌, 果然如此。

“確定是她?”

扶冬點點頭, “她的樣貌和江公子描繪的一模一樣,祝寧莊也有她的畫像,我仔細看了, 確定是她。”

扶冬回想起扶夏如今的模樣,覺得可憐,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人也半瘋了, 身邊雖說有一個照顧丫鬟,更像是盯着她的, 我去的時候,她正在吃藥,丫鬟說,她身子早不行了,這藥湯就是爲吊着她的命。扶夏姑娘不愛吃這藥, 一見我, 撲上來就打翻這藥湯, 還拼命讓我救她。

“我身邊跟着人, 不敢和她多說, 想着先問過江公子與姑娘的意思,好在眼下莊上看得不嚴, 我藉口跟東來順送酒,他們就允我來了。”

青唯問:“扶夏被關在哪裡?”

“就在扶夏館。”扶冬道,“不過不在樓閣中,扶夏館院子的假山裡有道暗門,通向一間暗牢。莊上嬤嬤的說法是,扶夏姑娘五年前就瘋了,何鴻雲念舊情,一直派人照顧她,把她關在暗牢,是怕她出去嚇着人。”

青唯頷首:“好,我知道了,改日我去找你,你帶我會一會這個扶夏。”

“二位要去?”扶冬愣道,她看了江辭舟一眼,“可是,這麼輕易地見到扶夏,我總覺得其中有詐,如果中了何鴻雲的誘敵之計,豈不等同於自投羅網?那暗牢位置隱秘,對外只有一扇門,陷在裡頭,猶如甕中捉鱉,太危險了。”

青唯道:“這你不必顧忌,屆時我們自有應對之策。”

扶冬聽了青唯的話,細一思索,暗牢的危險,她都意識到了,江公子與青唯姑娘本事過人,豈能沒有察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定有他們的緣由,扶冬福了福身:“奴家知道了,二位既然決定要去見扶夏姑娘,奴家等在祝寧莊,隨時恭候。”

-

桌上攤開着一張祝寧莊的地圖,青唯與江辭舟從東來順回來,隔桌而坐,從午過一直僵持到黃昏時分。

天邊鱗雲覆上彤彩,像染着金輝的鯤翅,屋門敞着,片片爍光照在青唯清透的右頰,江辭舟看她一眼,收拾好耐心,再度跟她解釋:“扶夏藏着何鴻雲的賬冊,這是何鴻雲的罪證,也是他至今沒法殺扶夏的原因。也因此,爲防賬冊落入他人之手,何鴻雲不會輕易讓外人見到扶夏,一定會將扶夏掉包。

“我們的目標是扶夏,既然她人在祝寧莊的消息已經泄露,只要把人從莊裡逼出來,我們就有可能劫下她。

“眼下的難點是,想要把扶夏逼出來,必須有一個人假裝中計,先進暗牢,迫使何鴻雲掉包,否則憑何鴻雲謹慎的脾氣,無論迫於什麼樣的壓力,哪怕就地殺了扶夏,都不會將人送出莊。

“你我兵分兩路,我去暗牢見掉包後的‘扶夏’,之後吳曾和祁銘會帶人到祝寧莊,以協查大理寺辦案,查檢莊上衛尉寺箭|弩爲由,進一步逼出扶夏,到時候我把朝天交給你,你帶人去攔送扶夏出莊的馬車。”

“不行。”青唯道,“上回朝天把闖扶夏館的過失賴給我,何鴻雲一直以爲想找扶夏的人是我,包括後來接近扶冬,他也認爲我是爲了扶夏。他雖然懷疑你,卻並不確定你想做什麼。眼下在他的預計中,會跟着扶冬去見扶夏的人是我。只有我去暗牢,他纔會卸下防備,纔會放心將扶夏送出莊。如果去暗牢的人是你,他一旦起疑,很快就能猜到我們聲東擊西,去暗牢見‘扶夏’是假,把扶夏逼出莊子是真,以他的手段,說不定會立刻殺了扶夏。”

江辭舟道:“你一個人去暗牢太危險,何鴻雲設下這個請君入甕之計,就是爲了誘你前去,甚至滅你之口。若去的是我,何鴻雲好歹有所顧忌,不會隨便取我性命。”

“他是不會隨便取你性命,可是這個計劃如果失敗了,我們這一通排兵佈陣又有何意義?”青唯直視着江辭舟,反問道,“其實你心裡很清楚,要救扶夏,只有這麼一個辦法,就是我下暗牢。那日我問你,你執掌玄鷹司,如何令衛玦與章祿之信服你,你說你不需要他們信服,一盤散沙自有一盤散沙的好處,當時我不解你這話的意思,眼下我想明白了,其實早在折枝居的火|藥爆炸時,甚至在朝天探扶夏館失敗時,你就想好怎麼把扶夏逼出來了是嗎?”

江辭舟不語。

青唯吐出三個字:“薛長興。”

“城南暗牢劫獄,你知道是我乾的,衛玦章祿之對我耿耿於懷,你心裡也很清楚。你自擔任玄鷹司都虞侯,故意玩忽職守,成日裡不去上值,就是爲了避開與衛章二人接觸,這樣人人都能看出玄鷹司眼下分化成派,一派以吳曾爲首,聽命於你,一派是老玄鷹司的人馬,聽命於衛章。也只有這樣,衛章二人的兵馬才能成爲一個奇招,一個制勝的關鍵。

“鄒平身家性命都系在何拾青身上,他不可能招出藏在祝寧莊的弩|箭,你適才說,要讓吳曾帶人去祝寧莊,以協查大理寺辦案,查檢莊上衛尉寺箭|弩,只是虛晃一招,先給何鴻雲施壓罷了,你真正的計謀在後頭,是衛玦。

“你的確不需要取信於衛玦,因爲你只要把那個劫囚女賊的線索稍稍透露給衛玦,他跟章祿之便會指哪兒打哪兒。”

“扶夏太重要了,你不能在這條線索上面失手。所以你真正的計劃是,由我下暗牢,見掉包的扶夏,讓何鴻雲把扶夏轉移出來,爾後吳曾到莊上,先一步給何鴻雲壓力,迫使何鴻雲產生送扶夏出莊的想法,爾後衛玦與章祿之帶着玄鷹衛大部人馬趕到,以祝寧莊窩藏重犯爲由,強制搜莊,這樣何鴻雲必會把扶夏轉移出莊。而從頭到尾,你只需要到莊上做客,絆住何鴻雲即可。

“我認可你的計策,也認爲眼下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我甚至可以去高府尋我妹妹芝芸幫忙,讓她去跟玄鷹司揭發我,沒有你的人插手,衛玦帶人來祝寧莊搜莊,何鴻雲哪怕後面能反應過來,一瞬之間很難把衛玦跟扶夏聯想在一塊兒。這一連串的計劃,你明明早就想到了,爲何眼下忽然改主意了呢?”

青唯說完這一大番話,忍不住胸口起伏。

時不我待,拖得越久,何鴻雲越有可能勘破他們的計劃,他們一定要趁何鴻雲反應過來前行動,而最好的時機,就是今晚。

她本來一回江府就打算去高府找崔芝芸,隨後天一黑,便潛入祝寧莊下暗牢,沒成想卻被江辭舟攔住了。

“你說的都有道理,這個計劃,我的確早也想到了。”良久,江辭舟道,“但是……”

青唯凝神,等着他說“但是”。

江辭舟從桌上地圖上擡起眼,看向青唯。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很早就想好了對策,可是漸漸地,心中卻有個不可名狀的念頭,總也攔着他,讓他不要這麼做。

萬般有道理,說來全是上上策,但是,“你是我娘子,我不能讓你涉險。”

青唯愣了下,沒成想說到頭來,他居然是這個理由。

他們是假夫妻,她很清楚,他必然也清楚,既然是假的,實不該爲這些虛無縹緲的身份所累。

但他這話到底是好意,她沒多說什麼,只是道:“這個暗牢,無論你我誰去,皆是涉險,其實沒有分別。”

她見江辭舟不語,又道:“再說你也不必多擔心,城南暗牢我都劫的,還怕這莊子上一個暗牢麼?

“眼下鄒家獲罪,何鴻雲被拔出巡檢司、衛尉寺兩顆毒牙,這麼草木皆兵的時候,他爲防手牽連,必不敢在自己的地盤上動用弩矢、火|藥。沒了這些致命之物,一個暗牢,我想保命並不困難。

“再有,其實我也不用撐太久,我只要下到暗牢,扶夏就已經掉包了,這時候你帶人到莊上,儘快逼出扶夏,我也就平安了。”

青唯看着江辭舟,最後道:“我雖不知道你最終想做什麼,單就何鴻雲這一樁事上,你我的目的是一樣的,皆是爲了那洗襟臺。”

“既是爲了那洗襟臺,當知此行兇險,不可能事事周全。”

“當年洗襟臺下喪生百餘,徐述白一干士子杳無音訊,洗襟臺爲何坍塌至今成謎,可何鴻雲卻藉着這座樓臺,貪墨栽贓,扭轉黑白,升官立功,眼下既有這麼一個機會揭發他的罪狀,你我都知道,這個險,不犯也得犯。”

江辭舟移目看向屋外,只這麼一會兒功夫,雲端的霞彩就散了,暮色浮上來,流墨一般,將最後的日色一寸寸吞沒。

“一個時辰。”他說。握了握垂在身側的手,“不是從你下暗牢算起,從你進祝寧莊,到我看到你平安無恙,一共一個時辰。超過這個時間,無論事成與否,我會立刻派人去暗牢。”

青唯立刻點頭:“好。”

她不願耽擱,隨即便要出發,剛要收拾,一回頭,卻見江辭舟仍舊沉默地坐在桌前。

她知道他大概是在擔心,想想也是,他們雖互不知根底,好歹在折枝居同生共死過了,今日下暗牢的換作是他,她應該也會擔心。

青唯問江辭舟:“你那個玉墜子,帶在身上嗎?”

江辭舟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她指的是他的扇墜子,“嗯”一聲,起身拉開一旁多寶槅子的抽屜,把墜子取出來。

青唯打開自己的嫁妝箱子,拿出一柄扇子。

“給你。”青唯道:“此前在折枝居毀了你一把扇子,賠給你。”

扇子是竹篾片做的,上頭覆了白絹,很乾淨,也很簡樸,不像是在外頭買的。

江辭舟愣了許久,“這是,你自己做的?”

“你那幾日不是去宮裡了麼,我閒着沒事,去外頭逛了逛,你那扇子名貴,差不多樣子的,我都買不起。想着左右是個竹扇子,不如自己做一柄。後院的竹子看起來不錯,上頭有點紫斑,韌勁也足,做扇子怪好看的,就砍了一根。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拿給你。”

她不認得什麼湘妃竹,也不喜歡做東西。

但她是溫阡之女,她的父親能平地起高樓,雕窗刻靈獸,她天生手巧,用心做出來的扇子,自是外頭比不上的。

青唯又回頭收東西,把暗器揣好,解毒的藥粉放進荷包,繩索纏在腰間,匕首藏進靴子裡,罩上黑袍,內兜裡還有斷匕,軟玉劍布囊捆在手腕,塞入袖子。

青唯理着袖口,跟江辭舟道:“我走了,我先去高府找我妹妹,然後直接去祝寧莊,就不折回來了。”

說着,朝屋門口走去。

“等等。”江辭舟喚住她。

他將扇墜子遞給她,“大慈恩開過光。”

供在長明燈前三百個日夜,讓他終於從洗襟臺坍塌暗無天日的夢魘裡走出來,雖然最後帶上了面具。

青唯愣道:“這不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很重要不是嗎?”

是很重要,但也不是那麼重要。

“你拿着,保平安。”江辭舟頓了頓,“我母親留給我的扇墜子還有。”

青唯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很是,那日在折枝居那般危急,這玉墜子落地不碎,而他們最後化險爲夷,的確像能保平安了,一手拿過玉墜子,“謝了,那我借它的光用用,回頭還給你。”

青唯步入院中。

院中暮色正起。

薛長興投崖那天,是個方興未艾的晨,天色與眼下很像,她得了木匣子,被薛長興催使着走上這一條路,眼前迷霧障目,摸索許久也沒辨出方向,可今日不一樣了,今日如果事成,她能切切實實地往前邁出一步,哪怕要涉險,這一縱躍,能看見高峰。

青唯想到這裡,心中高興。

她這些年,數度離開原點,單槍匹馬地往前走。

離家出走的那一日,洗襟臺坍塌的那一日,拖着崔芝芸上京的那一日,劫囚後,被巡檢司追殺的那一日,還有站在薛長興跌落的斷崖,投崖而下的那一日。

可這一回有點不一樣。

這一回前頭有希望,身後——

青唯一個縱身躍上牆頂,回過身,跟江辭舟揮揮手:“走了!”

身後還有人可以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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