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宇一直都想將這些往事告訴林悅, 但真到了可以啓口的時候,他又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了。
陳慕宇看着林悅,略微沉吟了片刻, 才緩緩試着開口, “阿悅, 你還記得當年我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的分歧嗎?”
林悅點點頭, 她當然記得。而且, 記憶深刻。
當年林悅生他的氣,足足一個暑假都不肯和他說話。任憑他打工回來後,拖着疲憊不已的身體多次找機會來求和, 林悅都不理會。
後來,開學後, 他還是不遺餘力地經常從松江大學城跑到奉賢校區看望林悅, 用實際行動告訴林悅, 這段路程上的距離於他們的愛情而言,算不上什麼。
林悅雖然還是氣他先斬後奏不守信諾, 但終究還是割捨不下對他這麼多年的感情。所以,林悅的氣,慢慢消了。
可之後,不管她如何問他這樣做的緣由,他總是說:“阿悅, 臨時變卦是我不對, 可是我有我的理由。但不管怎麼說, 是我不對, 我任打任罰。你要我怎樣, 都可以,我絕沒有二話!”
事不過三, 始終問不到理由的林悅又生氣了,再一次和他冷戰,不同他說話了。可是,陳慕宇還是堅持一週兩次,到林悅的學校陪伴林悅。雖然每次單程就要乘幾個小時的公交車,即便林悅不理他,他也從不改變這個習慣。連續兩個月磨了下來,林悅妥協了。於是,林悅不再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那時的林悅,從未準備要成爲一個公司白領,走一條職業經理人的道路,而是準備踏踏實實地成爲一名人民教師的,只是爲了暑假和寒假可以有更多時間和陳慕宇在一起。她決心做一個幸福的小女人,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持陳慕宇,讓他和許多成功的男人那樣,毫無後顧之憂地一步步實現自己的事業藍圖。
在他們大二的時候,林悅選在自己生日那天,租了學校外的旅館,完成了一件對他們而言極有意義的事情。當然,這件事,也可以如林悅後來所說的——她把陳慕宇從身體上切實的變成她的。
當時的陳慕宇,面對如此甜蜜的邀請,既驚喜,又有些擔憂。爲了做好足夠的準備,陳慕宇還特意去附近的便利店買了避孕套。
他們度過了手忙腳亂地第一次。青澀、慌亂、還夾雜着新奇等複雜的情緒,他們一起探知了這個他們好奇了許久卻始終沒有跨過的禁區,完成了身體上的相擁相屬。
這對他們而言,都是十分難忘的經歷。
不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這段記憶,都是一樣的刻骨銘心。
在整個過程中,陳慕宇是細緻耐心的,還充滿着溫存體貼,他抱着林悅一遍遍地在她耳邊告訴她他愛她,而林悅雖然沒有說話,但心裡是甜蜜和喜悅的。
事後,林悅的臉上,雖然仍舊掛着因爲疼痛而留下的淚滴,可她還是躺在陳慕宇的懷裡,甜笑着對陳慕宇說道:“阿宇,我會對你負責的。”陳慕宇見此情狀,正是好哭笑不得,又好笑來又無奈,誰叫他的阿悅總是那麼的與衆不同。他溫柔地撫着她的臉龐,配合道:“好,你要一直記得這話。”
林悅自然是一直記得這話的。
後來,他們又相擁過很多次。有時是對這件事本身的好奇,有時是感情濃烈的一種表達,有時則是身體的自然需求。
不論源於什麼原因,相擁——對年輕的他們而言,都是美好而浪漫的。
而每每相擁之後,林悅都會和陳慕宇說這句話。雖然時常是玩笑的口吻,卻含着濃濃的真心許諾。讀懂這份心情的陳慕宇,每次也總是笑着答允林悅,寵愛地親吻着這個他喜愛珍視了許多年的女孩。因爲,他也有一樣的心情。
原本計劃着大四畢業後就嫁給心上人的林悅,從未將“愛”這個字輕易說出口,可她一直記得自己的許諾。她打算等畢業那天,讓陳慕宇再驚喜一下。
可是,她沒有想到,大三的時候,他們吵架了。
吵架過後,陳慕宇不但沒有主動來哄她,反而突然人間消失了。
就是這次消失,引發了林悅當年的種種痛苦,也導致了林悅如今對他的濃濃恨意。
而他們吵架的理由,今時今日說來,或許是很可笑的。
當年,於甜甜也念師大,讀的卻是廣告設計專業,屬於非師範專業。雖然她和林悅進的是同一所大學,但因爲非師範專業不屬於零志願,於甜甜的通知書比林悅晚了近一個月。而且這兩個專業,還存在着其他明顯的差異。於甜甜所學的專業的學費和唸書的校區,都和好友林悅有所不同。於甜甜的學費每年比林悅要貴一萬元,而她讀書的校區一直在徐匯而非奉賢。
於甜甜進入大學後,也曾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初戀。時間雖然不長,才半年多,但於甜甜十分投入。但男方最後用了一句老套的簡單的——“性格不合”,就果斷的用短信和於甜甜分手了。
於甜甜當時十分痛苦,想盡辦法,希望能夠複合。
但,因爲男生態度堅決,所以複合一事,絲毫無望。
林悅作爲她的好友,看到這樣的情形,自然是要爲她出頭的。
遂,林悅特意乘車趕到了那個男生當時讀書所在的金山校區。盛怒之下的林悅,用磚頭砸破了那個男生所在寢室的玻璃窗,大聲喊着他的名字,讓他立即滾出來。那個男生見到林悅如此霸氣,自然不敢出面。林悅當然不會罷休,正準備衝進去,將這個混蛋給揪出來胖揍一頓,卻未料到,被及時趕到的陳慕宇極力阻止了。於是,被陳慕宇強行拖走的林悅,和陳慕宇在路上爲此爭執了起來。
陳慕宇耐心地勸林悅道:“人家兩個人事情,本來就不該由你插手。何況,你也不問青紅皁白就這樣做,對人家的影響不好,對你自己也不好。阿悅,你不該如此衝動的!”
林悅理所當然地回道:“甜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爲她出頭,有什麼不對!這個混蛋,就算要分手,也該說清楚,什麼叫‘性格不合’!這算什麼破理由!既然覺得不合,他早去幹什麼了!當初他猛追甜甜的時候,怎麼不說這話!始亂終棄的傢伙,還好意思找這樣的藉口!混蛋!我今天偏偏要好好教訓他,讓他把話說說清楚!”當時的林悅,並不明白什麼叫做‘性格不合’,也不能理解男方爲何會如此驟然而果斷地做出這樣讓好友于甜甜痛苦的決定。
但是,陳慕宇和林悅不同,他看得明白所有的事情,也明白什麼叫做‘性格不合’,他同眼前的女孩理智地分析道:“於甜甜是你最好的朋友,按理我不該說她的不是。可是,阿悅,你要清楚,是人就有缺點。於甜甜的外表,確實清純甜美,嬌小可人,很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可她的性格缺點也很明顯,她像菟絲花一樣粘人,而且她作起來,幾乎沒有幾個正常的男生受得了的。你仔細想想從前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哪一件不是說明這點,你有時不也搖頭嘆息,說於甜甜這樣好像太過分了!她經常半夜三更打電話,讓人家起來給她送早點,金山和徐匯來回要多少時間,她有沒有想過!知道人家第二天要考試,晚上還通宵不睡的和對方打電話,全然不顧對方的感受!每天查崗好多次,只要有一次不滿意,就發火冷戰,偏要對方哄着讓着才能結束!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恨不得對方隨傳隨到,全然不顧對方的實際情況!即便知道對方在趕第二天要交的期末論文,也偏偏要讓他馬上停下來,趕去她最喜歡的蛋糕店買糕點給她送到寢室門口,只爲了和她室友打賭誰的男友更聽話!”
林悅一時詞窮,但心裡還是老大不樂意的,頓了一下,她強辯道,“既然做了選擇,就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就算相處的不開心,也該把話說清楚,什麼叫‘性格不合’?這個混蛋,害甜甜這麼痛苦,我不能就這麼算了!”
陳慕宇看着林悅,繼續耐心解釋道:“不相處,怎麼知道合不合適。既然覺得不合適,就該說出來,否則拖得越久,對大家越不好。失戀的人,都是痛苦的,因爲是被迫中斷感情的。你不能因爲於甜甜傷心難過,就過分責難人家。一段感情,能夠維持良好,兩個人都要努力,但有時性格上的問題,是很難改變的。阿悅,這個男生現在放棄,未必不是好事,何必等以後他們都痛苦不堪再提分開呢。於甜甜也可以趁此機會,想想清楚她到底要什麼,她的行爲方式是不是合適。”
林悅不能接受陳慕宇此刻理性的分析,她生氣道:“我不管這麼多!我只知道,甜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以任何藉口傷害她!你讓開,我要找他討回公道!”
陳慕宇用手臂鉗制住林悅,“阿悅!你冷靜一點!你心裡明明也知道於甜甜未必都是對的,你只是爲了對她的義氣,才這樣忿忿不平的!可是,即便你揍了對方一頓,他們也是沒有未來的!於甜甜的傷心,並不會因此而有絲毫減輕!因爲,有些事情,是勉強不來的!”
林悅不再掙扎了,因爲陳慕宇沒有說錯。雖然林悅不肯承認,但是她無言反駁。所以,林悅沒有堅持再去找對方打抱不平。但是,林悅也因此氣陳慕宇不和她站在同一立場,所以氣呼呼的一個人走掉了,而陳慕宇很難得的,沒有立即追上去。
因爲,此刻的陳慕宇,也在被一件難以抉擇的事情,狠狠折磨着。
可是,最終,陳慕宇屈服於親情的力量,決心離開。
林悅看着眼前的陳慕宇,執着地等着他的解釋,從往事回神的陳慕宇,再次緩慢地啓口說道:“阿悅,我從未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我沒有媽媽,並不是因爲她去世了,而是因爲…她跟別人跑了……那時候,離婚還是一件丟人的事情,我無法啓口告訴任何人,因爲我擔心他人歧視的眼光。還因爲,我不能原諒她的行爲。而你更難以想象的是,當年我爸爸爲了和我媽媽在一起,所付出的代價……”
林悅並沒有說話,只是用沉靜而溫柔的目光看着陳慕宇,鼓勵他慢慢道來。
陳慕宇握緊林悅的手,輕輕說道:“我媽媽當年的家境很好,是家中的獨生女兒。他們那代人,父母就是生十個八個孩子也不算多的,獨生子女倒是極爲難得。所以,我媽媽從小受到了極致的寵愛,非常的嬌氣。
爸爸和媽媽是初中同學,初中畢業後他們就被分配了工作。爸爸分在一家國營小店裡做售貨員,因爲人比較機靈,加之工作勤奮,後來被領導看重,被上調到會計部,成了一名會計人員。
當時,追媽媽的人很多。因爲,媽媽人很漂亮,談吐也很溫柔。
爸爸苦苦追求了媽媽兩年多,各種浪漫的舉動,各種傻氣的事情,他都極力爲之,只爲博紅顏一笑。最後,因爲他的真心實意和癡心不改,媽媽在許多愛慕者中,選擇了和他戀愛。
他們戀愛了三年後,決心結婚。那時,纔是對爸爸最大的考驗。
因爲,外婆提出了很多條件,都是經濟上的要求,這是從小就喪父後又經歷了母親改嫁的爸爸,很難達到的。
他想盡了各種方法,和朋友一起到外地跑單幫,倒賣當時在上海比較稀缺的物品,還到一些工廠攔手工活,反正他能做的,他都做了。
但是,外婆的要求,於他而言,仍舊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於是,被逼無奈,他頭腦一熱,做出了最糟糕的選擇——他利用工作之便,貪污了單位的一大筆錢,只爲了和媽媽結婚。
沒有多久,就東窗事發了。單位考慮爸爸的一貫的良好表現,念着他是初犯,又是爲了這樣一個理由才做錯事的,所以單位領導一直爲他和法官求情,並要求他將這筆款子還出來。但即便這樣,爸爸還是被判了三年的緩刑,並且被調去了保安處開始做沒有什麼發展前景的保安。
外婆藉機要媽媽和爸爸斷了聯繫,但是媽媽不肯,她堅持一定要嫁給這個爲了她而頭腦發昏不惜鋌而走險的男人。媽媽爲了抗議家裡的壓力,用絕食和割腕來表達,犟不過媽媽的外婆,最終無奈,勉強同意,不過要求他們婚後居住在外婆家。
他們的愛情,曾經也是可歌可泣的,被很多相識的人驚歎。不過,這只是開始,並不是結果。
婚後,沒有多久,我就出生了。當時,媽媽因爲生了我之後,用現在的話說,有些產後憂鬱症,所以從此沒再上班。而爸爸微薄的收入,在外婆眼裡根本不值一提。因此,爸爸受盡了冷眼。
不過,爸爸太愛媽媽了,所以爲了能和她在一起,他可以忍耐。
但是,媽媽變得越來越古怪,甚至越來越沉默,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藉此,外婆提出讓媽媽去外婆的弟弟家,也就是媽媽的舅舅那裡療養一下。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南的很多城市都很美,小城市有小城市的便利和優勢,加上媽媽的舅舅在當地非常的有話語權,什麼事情都可以搞得定,所以媽媽在那裡生活的很開心。總之,那裡很適合媽媽居住。住在那裡的媽媽,身體和精神都慢慢地有所好轉。但是,卻不想再回上海。
爸爸那時一邊帶我,一邊利用假期去看媽媽,還要上班,另外還要應付外婆的冷言冷語。十分艱辛。
過了大概一年多,我漸漸大了。媽媽也在當地找了一份工作安定了下來。外婆將我和爸爸趕走了,於是爸爸帶着我回了自己的家。
爸爸雖然不願意,但是他必須和媽媽過着這種兩地分居的生活。他心裡是很不舒服的。但是,他多次勸媽媽回上海,媽媽都不肯。因此,他們也爲此產生過許多摩擦。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大約我四五歲的樣子,媽媽在當地有了其他男人,提出和爸爸離婚。
爸爸去了那裡,才知道那個男人在當地富甲一方,是媽媽舅舅的世交之子。爸爸心裡很難過,也很自卑。但是他仍舊和媽媽懇談,希望媽媽看在我的份上,不要離開我們。媽媽雖然掙扎過,不過最終她還是決心離開爸爸。
雖然爸爸一直堅持不離婚,不去辦離婚手續,可是媽媽因爲家裡人的支持,所以和當地的男人很快就辦了宴席。對當地人而言,酒席比一張結婚證更說明問題。於是,媽媽就這樣再婚了。
爸爸一直無法接受媽媽離開的事實。他鬱鬱寡歡,甚至還養成了酗酒的壞習慣。
後來,因爲我的哭聲,他才驚覺,他還有一個兒子。是以,他努力工作,只爲了讓我好好的活下去。
等我到了年紀,要入學的時候,爸爸才發現我的戶口還在外婆家,於是我當時只能天天乘車去外婆家旁的一所小學讀書。
爸爸一直不肯離婚,是因爲在他心裡還有一絲幻想,他希望媽媽會回來。
可媽媽從未這樣想過,就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在她給那個男人生了個孩子之後,她再次提出和爸爸離婚,這次爸爸同意了。事後,爸爸將我的戶口轉回了自己的家。從此,媽媽對於我而言,是一個禁忌話題。
其實,從小到大,我沒有見過她幾次。她也並不和我親近。對她而言,是因爲生了我,她纔不開心,才必須去療養的。所以,對我,她沒有什麼感情。從小到大,我只有爸爸,她於我,只是一個符號。而我於她,也沒什麼實質意義,頂多算是她的一個不開心的回憶罷了。”
說道這裡,陳慕宇不禁停了下來。林悅這時已經明白,他當年的離開,和這些往事有所聯繫。她雖然比之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當年陳慕宇離開的緣由,但是體貼如她,沒有說一句催促的話,她只是靜靜地陪着陳慕宇,撫着他的手背,無聲地安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