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城以南四十里。
之前秦軍紮營的地方。
奔襲十餘里過來的代軍暫時停在此處休憩。
他們雖說是要趁勢追襲逃跑的秦軍,但從潛伏的山谷跑了十多里路到這裡,步卒們早已氣喘噓噓,車騎也需要停下來暫時休憩馬力,否則人馬疲憊之下,代軍戰鬥力大減,不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哪還有戰鬥力去迎接接下來的戰鬥。
“大王,此地營寨有不少輜重掉落,足可見此番秦軍撤退之急迫,趙佗被刺殺,定然無假。”
陳餘走過來,滿臉喜色。
代王嘉打量了一眼四周,秦軍撤退時留下一片狼藉,不遠處的地上有摔破的釜甑,滿地雜亂的腳印中甚至還能看到幾枚掉落的錢幣。
正如陳餘所言,若非後撤的軍令急促,爲何秦軍士卒連掉在地上的錢都來不及撿起來。
代王嘉又招人詢問前方斥候的情況。
“大王,據我方斥候所探,秦人中軍是昨晚拔營的,如今離吾等恐怕有二十餘里距離,已不見蹤跡。其興軍是今早拔營,離我軍只差十里左右。觀其行軍陣列,頗爲散亂,看上去確是驚慌之態。”
聽到這話,代王嘉心中疑慮徹底散去。
秦軍無詐!
陳餘大笑道:“此必是趙佗被刺殺後,秦國中軍率先撤離。再以其原本的興軍斷後。”
“秦軍人數雖然比吾等衆,然如今卻分成兩部,正適合吾等各個擊破!大王,這可是個好機會啊,秦軍陡然撤退,下層士卒不知情況,必定人心惶恐。”
“大王趁機以車騎突襲其秦軍斷後之卒,屆時高喊‘趙佗已死’,便可讓其軍心崩潰,則我代軍殺秦軍,若驅牛羊。只要能擊潰斷後的這支秦軍,便可趕着這些秦軍潰卒直衝更南面的中軍。這便是昔日項燕在淮陽大勝蒙武,以及那趙佗驅趕潰卒衝殺田衝之法。”
在陳餘的笑聲中,代王嘉感覺意氣風發,不由讚道:“陳君多智,寡人甚愛之。此番若能擊破秦軍,寡人必以陳君爲相!”
“陳餘區區之能,安能爲一國相邦,大王過譽了。”
陳餘笑着“推卻”,目光卻望向北方。
此番追襲秦軍,張良口稱無上陣作戰之力,並未跟隨過來。
隨着作爲中間人的韓成死去,陳餘和張良的分歧越來越大,已有分道之勢。
陳餘低語道:“韓國張子房,不過如此。”
確認秦軍這一次的後撤沒有耍詐,代軍休息小半個時辰,恢復好精力後,代王嘉下達了真正的攻擊命令。
“顏蔥,給我率所有車騎追襲秦軍後隊。你要如一柄利刃,給我狠狠捅進秦軍的屁股!將這支秦軍斷後之卒纏住,寡人便可帶大軍上前,將其一口吞下!”
“唯!末將必不辱王命!”
代軍大將顏蔥高聲領命,立刻雄赳赳氣昂昂,跨上戰馬。
片刻後,代軍五千車騎再次狂奔在代地原野上。
代王嘉自己則率領着剩下的步卒,緊跟在後面。
騎兵和戰車奔馳速度極快,在一路南追快要抵達一處山谷時,他們終於趕上了秦軍的尾巴。
那是落在後方的三千步卒,看上去攜帶着秦軍斷後之卒的輜重,速度要比其他部隊慢一些。
若是這三千秦卒原地佈陣抵抗,會給這些代軍車騎帶來麻煩。
但當聽到後方傳來陣陣馬蹄踐踏和車輪滾動的聲音時,這三千秦卒立刻就有了驚惶之態。
同時代軍車騎一齊用剛學會不久的秦語高喊。
“秦將趙佗已死!”
“秦軍大敗!”
剎那間,三千秦軍崩潰了,這些秦卒丟棄輜重,撒開兩腿就往前方的山谷裡鑽去。
代將顏蔥心中再無懷疑。
一切果如大王和陳君所料,秦軍軍心不穩,一擊就潰!
“秦軍已敗,殺啊!”
“勿要撿拾財物輜重,先殺秦寇!”
代軍車騎一衝而過,緊跟着前方逃竄的秦軍追入山谷中。
此處位於太行山北麓地帶,除去中間的道路可供車騎奔襲外,兩側山谷高聳,上面林木高草,茂密蔥鬱。
若是正常交兵,顏蔥率兵經過此地,或許還會憂心一下會不會遭遇埋伏。
但如今秦將趙佗已被刺殺,秦軍營寨因匆忙拔營而顯得狼藉一片,落在後面的秦軍輜重兵更是一嚇就潰,看着因落在後方,被趙軍騎兵趕上殺戮的秦卒。
種種情況皆讓顏蔥放鬆了警惕。
這位代國將軍一張臉漲的通紅。
“待我驅趕着這些秦國潰卒,沖垮後方的秦軍主力,如此便可立下大功。號稱天下無敵的秦軍若敗在我的手上,則吾之名號,亦將和項燕並肩矣!”
就在顏蔥遐想連篇之時,最前方的代軍騎兵傳來陣陣尖叫和馬匹的嘶鳴聲。
緊接着,顏蔥縱馬抵達,便看到了前方驚人的一幕。
衝在最前面的代地騎兵已經被射翻了一片,剩下的騎士連忙勒馬停步,不敢前衝。
在他們的前方,山谷中一片教開闊地帶,竟然有嚴陣以待的黑甲軍陣等着他們。
長矛、長鈹平放,形成一片金屬槍林,直晃晃的對着代軍。
在空隙中,還有持弩的秦軍士卒冷目相視。
“居然有埋伏!秦軍怎的如此奸詐!”
顏蔥大驚失色,叫道:“撤,快撤出去!”
“晚了。”
山谷東側的一片高地上,趙佗眺望着谷中場景,輕聲開口。
從他的視角,能看到代軍五千車騎已經盡數入谷,在那谷中排成一條長蛇。
隨着作爲信號的號角聲響起,山谷兩側,早已埋伏好的秦軍弓弩手齊齊起身,對着谷中的代軍車騎,萬箭齊發。
轉瞬之間,山谷之中慘叫連片。
“將軍此番誘殺代軍車騎,確是好計。代人以車騎爲長,若在原野之上交戰,難以逐殺乾淨。如今入谷之後,代軍車騎盡數歿於此處,後方趕來的代軍步卒便不堪一擊,屆時我軍將其一口吞下,再北上直取代城,則此番伐代之戰,大局定矣。”
身側,酈食其撫掌而贊。
一旁,隨侍的酈商卻問道:“將軍爲何料定代軍會追來襲擊,若是對方不追,吾等又該如何?”
趙佗沒有回答。
酈食其笑道:“代人派趙說行刺將軍,就是想趁着混亂重創秦軍主力,以拖延秦國滅代的時間。”
“如果刺殺將軍後,他們沒有動作,那刺殺的意義何在?秦軍主力得保,大王只需換將前來,便可繼續伐代之事。所以代人爲了自身存亡,絕不會放過這個可以重創秦軍的機會,他們沒有選擇。”
“且就算代軍真的不來,我秦軍亦可僞裝撤退,降低他們的戒心,然後便可趁勢偷襲代城,打他一個措手不及。故而這一次不管代軍追不追來,我軍都有利益可取。吾弟可明白?”
酈商大睜着眼睛,歎服道:“不管來不來,此番都有利於吾等,將軍可真是位智人啊。”
耳邊傳來酈商的讚歎,趙佗看着遠處山谷中的場景,想到秦軍素有斬殺俘虜傷兵,補充首級的習慣。
他微微一嘆,下令道:“傳令下去,此番伐代,降服者,勿要殺戮。”
“代軍車騎既歿於此處,讓涉間可以對後方的代軍步卒動手了。”
……
離山谷以北約兩裡處。
八千代軍步卒正在行軍,士卒經過跋涉,呼吸變得很粗重。
“車騎剛有軍情傳來,已在前方發現秦軍蹤跡。”
代王嘉站在戰車上,十分激動。
勝利就在眼前!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有隆隆馬蹄聲響起。
“顏蔥回來了?”
代王嘉略顯驚訝。
他靠着站在戰車上的高度優勢,能看到遠處的煙塵滾滾中,有數百代軍騎兵正在向此處奔來,這讓他感到十分疑惑。
但緊接着,陣陣尖叫聲就從代軍隊列中響起。
“是秦軍!秦軍!”
代王嘉睜大眼睛,果真看到在那些狂奔的代軍騎兵之後,竟然是大量的全身披着黑甲的秦軍車騎,以及一眼望不到頭的秦軍步卒。
“代軍已敗!”
“代將顏蔥已死!”
秦軍士卒叫嚷起剛剛從俘虜口中知道的代將名號。
聲音高昂,如同陣陣雷鳴,驚得這八千代軍步卒人人失色。
潰逃的數百代軍騎兵搶先而至。
這些敗兵臉色驚惶,眼見自家大軍,有人不由自主的叫嚷起來:“我軍車騎中伏!敗了!敗了!”
消息得到證實,代軍步卒頓時一個個臉色蒼白,許多人毫無戰意,眼見形勢不對,竟轉身想逃。
“防禦!佈陣!若是逃跑,必是死路一條!”
代王嘉尖叫起來,但他的聲音根本控制不了局勢。
雖然也有熱血代人,聽從王命,在原地佈陣,舉着矛戟,要與秦人決一死戰。
但更多的代人還是選擇了逃命。
負責指揮的秦將涉間下令全軍出擊,黑色浪潮瞬間涌了上來。
“大王,快棄車上馬。如今敗局已定,此戰絕無勝機。大王當保留有用之身,撤回代城!吾等當與匈奴聯手,再抗秦軍!”
陳餘滿臉焦急的說着。
親信衛兵也立刻上前,護着代王嘉下車上馬。
“趙佗不是死了嗎?”
代王嘉騎在馬上喃喃道:“看來張子房說的沒錯,趙佗雖死,但秦軍尚有副將指揮,不能輕易追襲啊。”
旁側,陳餘臉色黑到了極點。
他默然無言,跟着代王嘉縱馬往代城方向逃竄。
在他們的身後,八千潰敗的代軍步卒被秦軍追逐,包圍,殺戮,俘虜。
一個時辰後。
此地戰場徹底重歸平靜。
“撤離”的秦軍主力,已經全部重新迴歸,黑色旌旗迎風舞動。
趙佗站在戰車上,看着前方滿地的血水和屍體,面無表情。
“稟將軍,我軍此戰共殺戮代軍車騎和步卒數千人,具體數目還需時間清點。另有俘虜約四五千人,逃竄者無數。”
酈商將大略的統計報了上來。
趙佗點頭。
這一戰他利用代人刺殺之事,做出佯裝撤退之象,誘使代軍追擊,最終將其主力一舉消滅。
此番手法,和昔日孫臏在馬陵設伏龐涓類似,皆是古已有之的伏擊戰術。
“按俘虜所言,趙嘉尚未來得及召集其他城邑的兵卒,代城只有兩萬人。此番他帶兵一萬餘來攻襲吾等,代城守卒不過五六千人。”
趙佗略微一算,眼中精芒爆閃。
“令蒙恬立刻率我軍車騎,趁着代軍之敗,突襲代城,或可一舉拿下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