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7日(12)彭沙的事比我想得還要複雜
彭沙的事比我想得還要複雜。
看彭沙媽媽失去理智時口眼歪斜的樣子,恐怕真正有神經隱疾的是彭沙的媽媽。
“木夕,”彭沙又轉過頭來,“給我彈首曲子吧。”
我想起來,詹木夕學過一點鋼琴。可彭沙自己纔是鋼琴高手,怎麼自己不彈,要詹木夕彈給她聽?
“我……嗚呵,彭沙,我很多年沒碰過鋼琴了。不會了。”詹木夕畏縮地退到我的身後。
“沒關係。彈一彈吧。”彭沙用請求的句式,語氣卻不容人拒絕。
坐在窗沿上,彭沙一隻手扶着窗框,身子向後傾斜,一隻手掀開窗臺邊的鋼琴的遮布。這個動作太危險了,在場的警察都倒吸一口冷氣。
“來嘛。記得什麼就彈什麼。”彭沙再次催促道。
詹木夕躲在我身後,對彭沙說:“嗚呵。我一首都不記得了。有譜子的話……照着譜子彈還行。”
“哎呀。譜子都被我扔下去了呢。”彭沙一臉遺憾,“木夕,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們跟着同一個鋼琴老師學琴。他總跟我說起你,他說,這輩子從來沒碰見過像詹木夕這麼有天分的孩子。將來詹木夕一定能成爲光橋市,哦不,全國,甚至全亞洲最一流的鋼琴家。我那時候就想,要是能聽一聽木夕彈鋼琴就好了。可是,我和你真正成爲朋友以後,你卻說你放棄學琴了。”
彭沙的講述令我很是疑惑,詹木夕的鋼琴不是隻學了個半吊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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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後來我練琴到了瓶頸,怎麼都彈不好,還被老師罵呢,說要是詹木夕,纔沒我這麼笨。”彭沙笑眯眯地望着冷汗直冒的詹木夕,“我還想,跳下去之前,想聽一次木夕彈琴。既然木夕彈不了,我也沒什麼別的願望了,就這樣吧,我可以跳下去了。”
“有,有譜!”我想起裝在包裡的灰藍曲譜,慌忙從包裡取出曲譜來,“木夕,你可以彈了,你可以彈!”
真是救命的曲譜,如果詹木夕答應彈奏它,還能拖延不少時間!這段時間多麼寶貴,說不定,我很快就能想到辦法救彭沙;說不定,彭沙聽着她最熟悉的鋼琴彈奏,自己想開了,從窗戶上下來;說不定……我想着無數個“說不定”,像在冰冷海水裡抓住了一塊木板的傑克,只想把這塊木板讓給露絲,自己就能無所眷念地沉入海洋深處。
看到我手裡的灰藍曲譜的第一眼,詹木夕明顯地退後了一步,踩在軟乎乎的被子上,險些站不穩摔倒。
“這本曲譜……”詹木夕的臉都發白了。
“是我很久很久以前撿到的。快,拿去彈啊!”
我無法顧及詹木夕此刻的心情。
“好。”詹木夕接過曲譜,豁出去了般,大義凜然地走到鋼琴前,坐下,翻開琴蓋,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太好了。我想。
彭沙媽媽這次沒有阻止,也沒有揮舞她的熱水瓶。大概她也覺得,只有鋼琴能拯救自己的女兒吧。
詹木夕把灰藍曲譜放在琴蓋的橫條上,手指顫抖着翻到畫滿了小蝌蚪的那一頁。
她看了一眼彭沙,再回頭看了一眼我,我朝她擠出一個笑容,她也迴應我抿着嘴脣的微笑。
“《c小調練習曲》。”詹木夕小聲念道。
曲譜上沒有曲名。我也是因爲聽過灰藍曲譜演奏的曲子,才知道那是《c小調練習曲》。詹木夕看一眼五線譜,就識別出了曲目,她一定還能彈出來。
彭沙期待地望着鋼琴前的詹木夕,彭沙媽媽則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女兒。我看到警察頭頭,偷偷地向其他幾個警察使眼色,他們紛紛退到彭沙媽媽背後。接着警察頭頭又向我挑挑眉毛,做了個口型。我立即明白了,他們要我和詹木夕吸引彭沙母女的注意力,好讓他們能夠部署警力。
但此刻我無能爲力,只能看詹木夕的了。
木夕,加油。拿出你塵封的技藝來吧!
詹木夕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這就要燃燒起來的空氣。
然後,她低下頭,把雙手,放到了琴鍵上。
多來米發索拉西……詹木夕像那天的彭沙一樣,先從鋼琴的最左邊,一直敲擊琴鍵到最高音,再倒回來。
幹得好,木夕,既能找找感覺,又能延長時間。
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學生,熱身方式也相同。她們彈奏同一首曲子,會有怎樣的不同?
我回憶起前兩次,彭沙坐在鋼琴前的樣子,嬌小、虛弱、無助,全身的力量似乎都集中到了肩膀、手臂、手指上,像個popping舞者,身軀和四肢分別存在,又有機地組合成一體。
坐在鋼琴前的彭沙和此刻坐在同一位置的詹木夕,她們的影像在我眼中重疊到一起。我看見的,時而是挺拔的詹木夕,時而是嬌弱的彭沙。
甚至有種錯覺,她們就是同一個人。她們有同一顆心,同一雙手,只不過有兩種交替出現的樣貌而已。
而坐在窗沿上的也是同一個人,面孔一會兒變成詹木夕,一會兒變成彭沙,一會兒又模糊地疊加在一起。
我被自己的幻覺嚇到了,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看清楚——詹木夕坐在鋼琴前,彭沙坐在窗沿上。
詹木夕還在從低音到高音,從高音到低音地練習着;接着又試着彈了和絃。
幾組和絃過後,鋼琴聲停止了。我屏息等待着,詹木夕卻高高擡着手,手腕彷彿被人從上面抓住似的,怎麼也落不下去。
這個場景也似曾相識。新生籃球賽上,我胃疼下場,詹木夕代我上場打球。當球傳到她的手中,要把球投進籃筐的那一刻,她也是如此,僵直着身體,像個忽然失去了操縱人的小木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