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1)夢中少年
昨晚一切如同一場噩夢。
直到今天早上,我猶如還在夢中。
就在我們都以爲一切到一段落、要去扶彭沙下來的時候,彭沙卻因爲虛弱,輕飄飄地從窗臺上跌落下去。
我不敢,卻不得不反覆回憶那一秒,彭沙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軟綿綿地向窗戶外側翻倒。我狂呼着衝到窗戶旁,伸出手要拉住彭沙,卻只碰到了她被空氣浮起的髮絲。在緊急照明的燈光中,我看到彭沙的身體,以一種並不優美的姿態,直直地砸落在19樓露臺的逃生網上,反彈,再落回。然後,不動了。
既不輕盈,也不唯美。
下墜的身體,像具鐵製的雕塑,沒有任何飛翔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的。”我在那一刻,受到了當頭一棒。
小說、漫畫裡描繪的像櫻花一般、日落一般的死亡,只是種心理滿足。現實中,通向死亡的行爲,原來是這麼沉重和醜陋。
我和詹木夕立即跑到19樓露臺上。
醫護人員迅速在彭沙身上找到骨折的部位,簡單地捆綁固定後,擡上了擔架,送入急救室。
彭沙的嘴角還帶着微微翹起的弧度。
再後來的事,就和電視劇裡差不多。我、詹木夕、李校長,在急救室外焦急等待,一直等到凌晨一點,纔得到彭沙平安的消息。而彭沙的媽媽,鎮定劑的效用還沒有過去,仍然在神經科的病房裡沉睡着。
彭沙被轉入監護室,身上插了幾根管子,還有粗細不一的電線,和病牀旁邊的儀器連接在一起。
щщщ¸тtkan¸c o
“她的身體素質比較差,身上有幾處並不嚴重的骨折和瘀傷。昏迷主要是精神緊張造成的,不必擔心。”醫生和我們解釋。
託李校長的福,我們獲准可以在24小時以後進入監護室。
雖然一切還未塵埃落定,好歹暫時安全了。
我和詹木夕懸着的心落下一半。
那本記載着《c小調練習曲》的灰藍曲譜,也被細心的警察注意到,交還到我手中。
離開醫院後,沒有公交車,我們也沒有足夠的錢打車。兩個人在寒風中走了兩個小時,纔到達詹木夕家所在的小區。
我怕詹木夕會被父母責怪,她卻不以爲意地笑笑,說:“我爸媽要是對我那麼嚴格,就好了。”
目送詹木夕走進小區,我才一個人回到水泥管小屋,什麼也不去想,麻木地脫掉外衣,躺到被窩裡,就迫不及待地逃進我夢裡的美好世界。
我又見到了樹下的少年。
看到他的那一秒,我身上的重負彷彿一下子卸下了,分外輕鬆。內心的酸澀也一併溶解,消散。
“要是能和他說幾句話,該多好。”
夢中我正這麼想着,我身下的雲朵,立刻晃晃悠悠地飄向地面,飄向那棵大樹。
不可思議,轉眼間,我就站在了樹下,腳踩着柔軟的草地,頭頂上茂密的樹冠,蟬鳴聲聲。不斷有落葉掉到我的身上,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拂,就立即枯萎消失。掉到草叢上的落葉也是如此。
樹邊的少年一開始沒有注意到我,他依舊閉着眼睛,似乎在淺眠。
真的能和他說話嗎。我將信將疑地說了句:“你好。”
他沒有醒來,睫毛輕輕顫動,上面還沾着青草的碎屑。
我又說了聲:“打擾一下。”
他醒了。青草的碎屑掉下來。他眨眨眼睛。
他笑了。
該怎麼形容他的笑容?我從沒有過那樣的笑容,也沒有見過別人對我這樣微笑。
像是平靜淡漠的淺藍色的湖水,忽然起了無數漣漪,無數漣漪向着同一個圓心播散,變成了漩渦……從漩渦中央,能看到更深邃、更寧靜的,我尋覓已久的,沉睡着的世界。
他的笑容,有着如此神秘的力量,令人移不開視線。
“宇陽。我等你很久了。”他輕啓嘴脣,對我說。
“你認識我?”
“當然。你也認識我,不是嗎?”
“我……”一時之間我不知如何回答。沒錯,他就是我,卻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我。如果說現在的我是現實中的我的投影,那麼他,大概來自別的世界。或者,他存在這個鳥語花香的世界,而我是個無意闖入的局外人。
“坐一會兒吧?”他拍拍他身側,那裡的草長得特別厚軟。
我忐忑不安地接受了邀請,坐到他的身邊。
在夢中和另一個自己並肩而坐,真是神奇的體驗。我的眼睛不聽話地在四周捕捉畫面。
這個我重複走入的夢境,究竟是誰創造的?
“我該怎麼稱呼你?”我問。
“嗯……叫我曹宇陽吧。”
“曹宇陽……”曹是我最初的姓氏,後來在種種曲折後,我自己執意將我名字裡的姓氏去掉了。
“這麼說,你是過去的我?”我沒頭沒腦地問出這句話,話問出口就馬上後悔了。
“不是過去的你。”他把手臂疊到腦後勺,枕着頭靠在樹幹上,“是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你。”
他說的話難以理解。
“這棵樹爲什麼總是不停地掉葉子又不停地長出新葉子?”
“因爲這個世界的時間流逝得很快。”他微笑着看我。
“可是,我和你卻一點變化也沒有。”
“當然有變化,只是你察覺不到。這裡的時間,雖然運轉的速度比你所在世界快很多,但是,它從來沒有前進過,一直在同一個年份裡迅速循環。”他擡起頭,抽出一隻手臂,用手掌擋住葉子縫隙裡灑落的陽光。
“那些蟬……”
“你說那些知知叫着的小昆蟲嗎。它們爲你而來的。”
“我?”
“它們只在這個世界的秋天裡鳴叫。不過,這裡的四季循環得極快,所以聽起來一直在叫似的。”
他的話越來越難懂。我心裡還有不少疑問,但是決定先不繼續問下去。
“我覺得有點累。想睡一會兒。”他說着就閉上眼睛。
我眼前的畫面突然黑了。蟬聲、落葉、青草全都不見了。
眼前再次亮起,我已經在我的水泥管小屋裡,平躺在牀鋪上,身上蓋着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