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日(3)麻煩的麻,無奈的奈
走近了纔看清,她手上抱着的,是一本《天體物理學》。我大爲震驚,這書……她是借來當午休枕頭的嗎?
“同學……那個……”她低下頭,左腳在地上碾着一根細樹枝,接着又換右腳碾。
我彷彿聽到了細樹枝的慘叫。
“可以。”我說。
“唉?”她擡起頭來,一雙小動物般的圓眼睛溼漉漉的。不至於吧,只是有人搭理她而已,她就這麼感動?
“我說,可以請我幫忙。”
“謝謝……我想去一下……圖書館。但是……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來了。”
原來是路癡啊。
“我可以帶你去圖書館。但是,”這麼好欺負的小女生,不欺負一下可不是我宇陽的個性,於是我說,“你得幫我借一本書。”
“書名是什麼呢?”
“《最重要的人》。”我隨口拿語文課時樑雪的作文題當書名。
女生搖搖頭,說:“這本書沒有聽說過。我平時看理科的書比較多,《最重要的人》,書名聽起來應該是人文類的。不過我會努力找找看。”
一路上,女生都很安靜。見識過詹木夕的囉囉嗦嗦,和樑雪的唧唧喳喳,這個女生讓我覺得過分內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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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圖用“有灰機”之類吸引她的注意力,但她只是擡頭朝我禮節性地笑笑,然後又回到她自己的小世界當中去,並不左顧右盼。
圖書館很快就找到了,午休時間,去的人不多,我在門口看了一眼,裡面也沒有人值班。
“沒人值班呢,你進去沒關係嗎?”
“不要緊的,我經常來圖書館。”她雙手抱着書,面朝我說,“謝謝你,我先進去了。”
接着就轉身往裡走。
“等一下!”我喊住她,“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停下腳步,轉身對我說:“我叫麻奈。麻煩的麻,無奈的奈。”
哪有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名字的。
“吶,我叫宇陽,宇宙的宇,陽光的陽。明天我來這裡找你要那本書,行嗎?”
麻奈點點頭,抱着書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站在原地,久久不動。
它有反應。我的手,在口袋裡緊緊地捏着它,它乾燥的表面瞬間有了潮溼的觸感。
“喂,夥計。這就是你要找的人,沒錯吧?”
口袋裡的它用輕微得難以察覺的震動迴應我。
“宇陽哥哥!”
放學後,校門人潮洶涌,破舊的鐵藝門也整個敞開來。我從人羣的喧鬧中準確地捕捉到丁丁的聲音。
三步並作兩步,我突破重圍,衝到丁丁面前,一把抱起他。
“一天沒見而已,你就變輕了。我不盯着你,你就不好好吃飯嗎?”
“有吃有吃!兩個大饅頭呢,真的!”丁丁摟着我的脖子,拼命點頭,生怕我不高興。
“宇陽同學。我們同路,一起走吧。”
又是詹木夕。
唉,有個美女相陪是好事,可是,和丁丁一天沒見了,比起美女,還是丁丁更重要。
“宇陽哥哥,放我下來吧,我只是來這看看你,等下還有事要做呢。”
“嗯?什麼事?”我俯下身讓丁丁雙腳着地,他鬆開了我的脖子。
“沒什麼啦。”丁丁不好意思地衝我一笑,“拜拜!”接着便快步跑走了。
“嗚呵,宇陽同學不會覺得我很冒昧吧?要是覺得我做得不合適,一定要告訴我。我不想被宇陽同學討厭。”詹木夕羞澀而真誠地微笑着,姣好的身材在夕陽的剪影圖中更加亭亭玉立。愛美是人的天性,也是人的弱點。作爲一個正常的男生,面對這樣美麗的女生,她再怎麼羅嗦,再怎麼煩人,都不可能討厭得起來啊。
“說什麼吶,一起走吧!”我順手連她的書包也接過來拎在手中。
像早晨那樣,穿過小巷,經過三個十字路口,坐上公交車。
詹木夕和我在同一個站點下車,車站旁邊,就是她家所在的小區大門。而我呢,當然還得繼續向更偏僻的地方走,才能到達垃圾處理場。
“詹木夕同學,明天見吧。”我把書包交還,朝她揮揮手。
但她突然拉住我的書包帶,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那個……宇陽同學,我還有事想拜託你……”
“拜託我抄你的作業嗎太好了快拿出來吧!”
“作業要自己好好做,宇陽同學。”詹木夕正色道。
“不是作業啊……那是什麼事?”
“光橋中學每年都會在9月份舉辦一次新生籃球賽,所有高一的班級都必須參加。我們高一c班是從初中部直升上來的……初中入學的時候,我們班就被設爲藝文實驗班了。”
“所以呢?”
“所以……我們班女多男少,男生,加上你,總共只有四個。七七也會上場,但是就算他上場還是少一個男生。”
“所以呢?”跟詹木夕說話就是麻煩,我本來不是個多話的人,和她聊天,我不知不覺也變羅嗦了。
“所以,”詹木夕垂下睫毛,下定決心似的“嗯”了一聲,再擡起頭來對上我的目光,“宇陽同學務必也要參加,不然人數不夠。”
籃球這種東西,說實話,很無聊。無非是羣男生耍耍帥,享受一下場邊無知女生們的尖叫罷了,真要說屬於男人的團體運動,該是足球纔對。
“拜託了,宇陽同學。這對你來說也是個融入班級的機會,不是嗎?”
高一c這麼小裡小氣又古古怪怪的班級,我纔沒興趣融入。再說了,班長還這麼煩人。
但如果我不參加,比賽就沒辦法進行了吧……
“不行。”我抑制住自己的英雄主義情結,斬釘截鐵地拒絕。可不能隨隨便便就聽她的。
“唉?宇陽同學……”
“除非你也幫我做一件事。”
“好好好!沒問題!無論什麼事都可以的!”詹木夕看起來開心極了。
“是嗎?無論什麼事都可以?”
“嗯!無論什麼事!”
詹木夕的臉紅撲撲的,在路燈的照耀下,清澈的眼睛亮閃閃。微風吹過,柔軟的裙襬輕撫着修長的腿。
我深呼吸,鎮靜了下就要盪漾起來的內心,從口袋裡拿出我的新朋友。
“喏,這個。”
“嗚呵?這個是……”詹木夕接過來,仰頭對着路燈的光觀察。
“近視眼鏡。我問了眼鏡店的店員,估測這副眼鏡足足有六百度。”
“嗚呵,怪不得鏡片這麼厚。”
“幫我找到這副眼鏡的主人,我就答應你參加新生籃球賽。”
也許詹木夕能利用自己的高人氣,幫我挖掘更多有用的信息。
“我會盡力的!”詹木夕用小手帕把眼鏡包裹好,放進自己的書包裡,“那,晚安!”
“晚安。”
告別詹木夕,我一個人朝着城郊的處理場走去。
夜幕之中的垃圾處理場,是被遺忘的孤島。
青白色月光毫無保留地,照耀着垃圾山之間的彎曲小路。四周闃靜無聲,沒有蟲鳴,也沒有鼠竄。這些由塑料、玻璃、鐵等等無生命材料組成的廢棄物品,堆成壓迫感極強的高度,讓所有生物望而生卻。靜謐的結界,緊緊包圍着我,保護着我。
這裡是我的家。
然而爲什麼要住在這裡,那個理由我從來不敢去回憶。
不知走了多久,不遠處,一輪降落在地平線上的月亮晃進我的視線。
那是我的水泥管小屋。我在小屋裡裝了太陽能夜燈,白天吸收太陽光,晚上便會自動亮起燈。奶黃色燈光照出白棉布門簾,從遠處看去,通透又溫暖——就像有人點着燈在等我回家。
我加快步伐,心情也跟着輕鬆起來。
掀開門簾,我迫不及待地脫掉襯衫和褲子撲上牀。
牀鋪軟軟的,我把臉埋進枕頭裡。全身的重量均勻地壓在牀墊上,每塊肌肉都卸下了重負。疲倦如同潮水席捲而來,包圍我,吞沒我,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進入夢鄉。
我回到了那個無數次走入的夢境中。
背後靠着堅實的樹幹,龜裂的樹皮硌得後腦有點疼。
我擡起頭,碩大的樹冠把天空遮擋得嚴嚴實實。
涼爽的風吹過耳際,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低沉的、微弱的、時斷時續的……
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