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益民老師回到了那座廟堂。
他和惲湘萍老師翻山越嶺回來時,看到陸公‘雞’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着天災:他全家通共擁有的兩‘弄’房子半夜中被雪壓塌了。爛桌子,爛凳子,鍋碗都成了垃圾柴火,其損失等於他白乾幾年……。
陸公‘雞’不斷用手擂‘胸’脯,敲蒜頭腦袋,痛不‘欲’生,嗷嗷大哭:一切都化爲烏有,那我就無所掛慮,遠走他鄉,去闖天劈地,去見見世面,去碰碰運氣,去討米,去打槍,去做賊,去死……反正幹什麼都比這強啊。
陸公‘雞’捶手頓足,胡說八道,圍觀的人愈來愈多,他益發不可收拾,表演個痛快淋漓,恰如那壓抑了數千年的火山爆發,沸騰的岩漿奔涌而出。“我的媽呀,老天爺啊,今後可叫我如何生活哪。”同難的老師中有勸慰唏噓的,有灑下傷感熱淚的,好像這攤話是他們想說而沒有機會說的肺腑之言。
“我們竹嶺村倒塌房屋四棟,壓死一人,傷三人。”
“我們牛尖村倒塌六棟,死一人,傷八人,牲畜數頭。”
……
老師們紛紛報道傷心的災情。
“老天爺太不公道,總是欺壓打擊窮苦弱小者。”齊益民老師呸的一聲飛出一口‘雞’屎一樣的黃痰,“城市裡那些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任你再加一丈雪,伴隨十二級颱風,也不能傷它一根毫‘毛’。真是有趣,有趣啊!”他把鼻涕擼出,“幹嘛不都毀滅呢?把廟堂毀滅,把一切都毀滅,讓我死去。”他留下瘋語,朝陸公‘雞’摜去百元錢——悻悻地走了,在衆目睽睽之下,佝僂着背拾級而去。
“書呆子。”一猴臉在後面指劃。
“簡直是瘋子狂人。”一馬臉吆喝。
“他真怪。”李起牆老師也掏出三十元錢放到陸公‘雞’的懷裡。
程校長掏了三十元:“我們都來當回活雷鋒,發揚互助互愛‘精’神。”
圍觀的人你幾元他幾角向陸公‘雞’拋去。陸公‘雞’感‘激’得篩糠般接下了一片友愛誠摯,一個勁叫嚷:“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啊!大家生活都‘挺’艱苦,日子‘挺’難過的,爭一個錢兒不空易啊。”
“不要過於悲傷,天災**是難免的。”簡文益老師勸慰。
“好好幹,一切困難都可以克服的。”程又廷校長鼓勵。
人們用各種詞語安慰,陸續走了。
陸公‘雞’終於停止了啜泣,像小孩摺疊紙玩藝一樣仔細清點皺皺巴巴的鈔票,居然有八百多元。“媽呀,快值我兩三個月的工資了,真個是人舍一顆粟,家成大富翁。狠命咬牙半截,看能否再積累些,再挪借一點,利用原來的斷磚殘瓦,再重建家園。但願老天開恩,別再有天災**,否則,我就真真死無葬身之地了。”陸公‘雞’折指拔算。想到那雨裡爭,雪中斗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們,孤苦伶仃的寡母。陸公‘雞’又哽咽而泣了。“老天爺,可叫他們如何度過這艱難的日子!但願老天別再欺貧壓窮了,否則你就爲天枉爲天,至尊卻極卑。”
齊益民老師耷拉疲憊地回到冷颼颼冰寒徹骨的房子裡,窗口利刃般灌進寒風。
無法生火,沒有煤炭,沒有火爐,甚至一根乾柴都沒有,真是不如森林裡的原始人。齊益民老師縮進被窩,他的腳丫實在凍痛得難以煎熬,他把襪子和‘褲’子脫掉,把冰冷得幾乎無知覺的腳放到大‘腿’上焐熱——他已多次用這種方法抵禦難奈的寒冷。這種方法倒極有一番滋味,身體的一部分因冰冷而痛苦,別一部位因溫熱而歡愉。
齊益民老師想到城裡的那幢五層大廈,內外粉刷得平滑富麗,牢固得任憑八級地震,十二級颱風也對它不能損壞一根毫‘毛’,卻要興師動衆,用撬槓,用大錘一點一滴地砸爛毀掉。他憤憤不平地問一破壞者,那傢伙振振有詞地說:“你‘混’問什麼吊‘毛’**蛋,難道不知道要改建一座十五層樓的縣委大廈。我們父母官住用的地方難道不應該比別的任何房屋更威武壯麗豪華舒服些嗎?”
“是的,是的。”他被罵得連連稱喏,恨不得左右開弓給自己幾個耳巴子。“人民有那麼多財富和物力,老爺們就該這樣舒服舒服。”
“陸公‘雞’呀陸師傅,你就該這樣,誰叫你的房子是那樣的破爛不堪,這點雪也承受不起。一切就該這樣,好的更美,差的更糟,歷史前進纔能有動力。優勝劣汰嗎?齊益民呀齊益民,你就該到這地方來見識見識,享受享受,誰叫你考上師範大學呢?”
血液在被子裡拱動,沸騰。原來冰冷的腳趾已滾燙得冒氣出汗。
遠處又傳來那瘋‘女’人天呀地呀的叫喊聲,竟成了齊益民老師的催眠曲。
日子雖然艱難,卻也飛快,屈指一算,再過二十天就放假,可齊益民老師的新課無論哪個班都沒結束。
晚上開了個迎考教師會,校長傳達了期末考試的方法和時間安排。並再三叮囑教師們艱苦奮鬥十天,力爭全鎮統考排隊成績有所上升,別這科倒數,那科也倒數,大家臉上都不甚光彩。接着教導主任毋永貴鼓着牛眼詢問大家的教學進度,一個個答得‘胸’有成竹:“已複習一週了”,“複習三天了”,“開始複習了”……句句對齊益民老師是利刃,震得他無處躲藏。待問到他時,他滿臉緋紅,心懷逸兔,嗡聲嗡氣地說三兩天就複習了。但他心裡知道,這實在是瞞天過海,謊報軍情,主觀地想拉近天壤之別。
“能怪我嗎?我是極不心願到這鬼地方來的,又被迫改行。哼,放一個大臭彈也好,讓他們嚐嚐老子的厲害。”
垂死之前還得掙扎一下,他拿出兩本教科書出來考慮鑽研。一年級整整還有二課,二年級還有三課,如果像以往教法,就只能教完新課進考場了,那真是教育史上的奇談笑話。
至於學生對知識的掌握,他茫然無知。但他明白,他完全在‘混’日子,把自己和學生‘混’得一塌糊塗。他倒理由充足,那是被迫的,是被迫過這種無聊痛苦艱難的生活的。作業很少批閱,是學生沒主動‘交’來,沒安安靜靜上過一堂課,那是學生不自覺。他從沒有抓過學生背單詞,記語法,那是學生自己的事,老師的任務就是講課。學生沒問過他一個問題,實際上學生已是一無所知,一堂烏黑,不知從何下手。他們不是癡癡地坐着,就是做小動作,講小話,有時就像趕集一樣喧譁。他對此熟視無睹,甚至**,沒讀書還好些,如果他沒考上大學,決不會鬧至今天的慘地。如果您喜歡天涯流‘浪’客寫的《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