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師傅,你家住哪?”齊益民老師如釋重負地嚥下最後一口。?
“山那邊。”?
“多遠?”?
“九拐十八彎約十五六裡。”?
“山外要比這山裡好多了嗎?”?
“更差,這纔是山外,那纔是山裡。”?
“你不是西山鄉的?”?
“不是西山鄉的怎能到這兒打工?”?
“聽說西山鄉是全省最貧窮落後的鄉?”?
“大概是的,你爲什麼分到這裡?”?
齊益民老師搖搖頭。?
“聽說你們碧波鎮變化驚人,快成小都市了。”?
齊益民老師苦笑點頭。?
“齊老師,你幹嘛不分到你們碧波鎮?”?
齊益民老師啞巴吃黃連,只能低頭痛苦。?
“你們碧波鎮家家蓋了華堂大廈,有很多比過去的皇宮還雄偉,是真的嗎?”?
齊益民老師仍是苦笑。?
“家家都有彩電?”?
他依然苦笑。?
“電視機是個什麼樣的?”?
“像個大盒子,前面有塊玻璃屏幕,開關一按,有圖象有聲音。”?
“聽說上面能看到中央首長。”?
“是的。”?
“那是怎麼畫上去的?”?
“不是畫,是收進去,再放出來的。”?
“怎麼收?怎麼放?”?
“用電收用電放。”?
“電是什麼東西?能看見嗎?”?
“電是看不見的,能摸到,但一摸就要你的命。”?
“電是死的還是活的?”?
“當然是活的,不然怎麼能打人?它是像水一樣流動的。”?
“那速度比較慢囉。”?
“不,快得驚人,一眨眼就能繞地球十來圈。”?
“繞地球一圈多遠?”?
“八萬裡。”?
“天哪,那麼長。”陸師傅張口結舌,“齊老師你的知識真多,咯咯。”簡直是閹公雞變的。?
“聽說你們碧波鎮辦了很多的工廠商店,人人都有舒服的工作。一般多少錢一月?”?
“少的千把,多的幾千上萬。”?
“天哪,那麼高。豈不個個成了萬元戶,小財主。”?
“這不是很好嘛,勞動致富奔小糠嗎?”齊益民老師鼻子哼哼對陸師傅投去譏諷的一笑和輕蔑的一瞥,同時心中也翻起一股嫉妒的惡浪。?
“你一月多少錢?”?
“兩三百。你呢?”?
“我嗎?弄不清,我還沒領過工資。大概幾百吧。”?
“你在這兒幹了幾年了?”?
“十年了,我爹是民辦教師,十年前死了。那時我十七歲,感謝領導的關心,讓我頂職當工友。我的書讀得太少,三年,大概認得幾個字,不過自己的名字會認會寫,加減勉強會算。”陸公雞低沉地說。?
“你家幾口人?”?
“大小老少十來個。”?
“十來個?”?
“我媽,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加上我老婆,四個孩子。”?
“四個孩子?現在不是搞計劃生育嗎?”?
“計劃生育?”他皺眉,似乎很不理解這個詞語。?
“計劃生育,因爲國家的人口太多,在我們的國土上難以容納更多的人,也就是說,我們的國土難以提供太多人口所需要的生活資料,因此要有計劃地生育,控制人口增長,正如一間房子裡的人實在太多了,再也不能容納了。只好守住門不讓人進來了一樣。”齊益民老師哆哆嗦嗦地解釋,似乎覺得這個人人都懂的問題很有必要向陸公雞說個詳盡。?
“這個我知道,上次鄉里來了幾位老爺,罰了我幾十元的超生費。我老婆哭得死去活來,我也大怒,操他奶奶的,老子生幾個崽也要受他們的管,他們真是活着沒事幹。我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我真想跟他們拼命,幾千年都沒有的事到了他們手裡就不同了?”陸師傅邊說邊環顧四周一眼,好像做賊的人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聽了他們的話也沒差,要不,生多少就餓死多少,白害得我老婆劇烈痛幾次。也搭幫沒再生了,幾個孩子缺衣少食,餓得皮包骨頭,冬天就凍得而呈紫色。”他搖頭晃腦,看他滿臉皺紋看上去像五十來歲的人。令人奇怪的是他嘴上無毛,腋下無毛。不但齊益民老師把他諢稱爲閹公雞,任何人都諢叫他爲閹公雞。閹公雞能下崽,這是奇蹟。?
“陸師傅,別人都回去了,你爲什麼不回去?”?
他睃了齊益民老師一眼,低頭不語。?
冷不防他又拋出一句:“誰叫你到這個鬼地方來的,活該受罪。”?
“什麼?我要來?老實告訴你,早知如此,我寧死也不來。天哪,早知如此,何必那麼起早貪黑勤奮學習!早知如此,何必怕這怕那來這個鬼地方!”齊益民老師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打擊,正如切掉頭的青蛙被鐵絲往脊椎中一扦。?
“陸師傅,你這窮鬼,也要跟我一樣像個無家可歸的倒黴蛋苦守着這墳墓般的廟堂,真是一個混帳東西。”?
“我是窮鬼?是的,我是窮鬼。”陸師傅霍的站起來,拳頭握得咂咂響,“你背時,罪有應得,誰叫你考上大學,端國家的飯碗,就得受國家的管制,受人家的分配,分到這個鬼地方來,活該你命苦。可是你背時,幹嘛害得我也倒黴。”這隻閹公雞氣咻咻地叫嚷。?
“媽的,”齊益民老師吼出了這從未吐過的污言穢語,“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貧窮落後跟野蠻不講理開天劈地以來就是雙胞胎。”?
“什麼吊雙胞胎,我老婆沒有生過雙胞胎,只生過四個孩子。你背時,害得我不能照看他們,真不知他們會餓成什麼樣子。”?
“你滾他媽的蛋,他們餓死餓活關我屁事,你滾回去喂他們。可是把你的肉全剁下來也不過吃一頓。”齊益民老師氣憤得不擇詞語,大概人天性就有一種決不退讓,以牙還牙的本能。與其說他是憑着自己比陸師傅高一個頭,多長几十斤肉,還不如說是抱寧死也要老虎喂三口。?
陸師傅鴨蛋大的拳頭在空中舞得呼呼響:“該滾蛋的是你。”?
“哈哈,不用你說,我遲早要滾蛋,隨便滾到哪兒都比這兒強。”?
陸師傅像唐老鴨一樣不斷呶嘴:“你不來我好多了,你來了害得我好苦。”?
“我來害你?這話怎講?”?
“你看看,別的人都回去了,以前我也跟他們一樣,早來晚歸,用不着像個光棍漢一樣死守這破廟。可是自從你來了,那個該死的程校長就不准我回去了。說是要我早晚爲你準備飯,若不然,就要扣我的工資,五元一次,你算算,我那幾個錢能扣幾次。你是讀書人,讀書人最講理,你說說,是不是你害了我。”?
“你回去就是,我不講你。”齊益民老師可憐起他。?
“什麼?我回去?你不餓死纔怪。只有校長才是這個學校的土皇帝,說話算數,要你怎樣就得怎樣。”?
“哦……”齊益民老師瘋了一般奔向房間。?
“這就是一位大學生的結局!”齊益民老師把攤在桌上的書本教案一古老扔到地上,“你來沒別的作用,只是害得一位養家餬口的工友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無家可歸。”?
悲傷地過了幾天,齊益民老師流淚向大哥寫信哭訴委屈,一寫就是十來頁,後悔他不應該努力學習的,不該考上大學的,他在這個鬼地方受盡苦難,遭盡恥辱,出盡洋相。他無法生活工作下去,他要回去,無論別人怎樣說,他寧可回家當農民,也不願在這裡呆半天了。?
最後他像在牢房中一樣來來回回度步,總覺得太窩囊了,太倒黴了,寧可死,也不願這樣。?
他又忖思:“那樣做,你還像個人嗎?你今後活着不是你行屍走肉一般,讓人背後天指指戳戳?”?
“你太無能了,連個小孩子都不如。”最後他把信狠狠地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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