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連眼睛都沒有闔過。直到第二天天空出現悽白的顏色,我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從警察局出來。
鑑於案件還在調查中,非血緣關係的我被阻止在停屍房外。
王韻芝在裡面待了一整天,快上午的時候她纔出來,臉色白得和死人沒有區別。
可是她並沒有哭,這跟當初我見我爸媽屍體的反應完全不一樣。
或許心理醫生天生存在着差別,除了電話裡哭的那一下,直到現在她都只是怔怔的眼眶泛紅。
又或許情緒悲痛到了極點,無淚可掉吧。
接下去就是一系列的做筆錄,王叔是出勤辦案刑警,平常的行蹤只跟王韻芝說,他們懷疑是遭受有預謀的暗殺,也就是說,王叔的同事們懷疑是王韻芝透露出去的行蹤讓歹徒知道了,所以纔會出現這種事。
這一筆錄又是天灰魚肚白時纔出來。
我一直守在門外,王韻芝出來的時候我急忙站起來去攙扶,她看了我好半天才訥訥地說,“他是被黑幫槍殺的。”
王韻芝的眼神渾濁迷茫,顯然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我默不作聲,伸手攬住她,心中正想着安慰的詞句,誰知下一刻身邊的王韻芝就突然甩開我。
“……他的案子早就完了!他消失這幾天原來是去調查你爸媽的案子!”王韻芝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我怒吼,“要不是你,他會自己一人去涉險嗎!要不是你天天唸叨案子,他會這麼急嗎!要不是你,他會死嗎!”
我的腦子一下子就懵了,整個人也傻了,像個雕像一般不知道眨眼,不知道呼吸,什麼也不知道。
“這裡可是公安局,不許大吵大鬧!”一個年輕的警察聽見動靜從裡屋走出來,一邊指着王韻芝一邊警告,我回過神,拉着王韻芝,一直走到路邊才放開她。
彷彿只是那一瞬間的爆發,之後王韻芝便又猶如最冷靜的女子,任我拉着走,毫不反抗。
“他們,真的是這麼說的嗎?”我幾乎是抖着嗓音問。
王韻芝不說話,整個人像尊雕塑立在那裡,神情中卻有種令人絕望的呆滯。
王叔死於槍殺,況且案子跟我爸媽死因有關係,警方順着這條線索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調查,因此遺體是不可能這麼快就能領得回來的。
那些自責已經被我壓下去,現在不是我懺悔的時候,我必須要照顧好王韻芝,她一個人該如何處理這些事情。
天色已經一點一點地亮起來,秋的清晨蒙在一片稀薄的霜霧裡。
遠遠的看見有環衛工在掃地,即使是天剛亮,他們已經開始工作了。
他們掃到對面馬路的時候,王韻芝突然開口了,“……這件事情不怪你,本來這個案子就是我爸在辦,只是因爲沒有線索所以被壓了下來,也許他也是希望在退休之前把你爸媽的案子完了才心安,所以,你回去吧。”
“那你呢?”
王韻芝不講話,轉身就跑,她比我高很多,腿很長,跑起來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穿過馬路,然後攔了輛出租車就不見了。
我拔腿追出去,可是來不及了,只得眼睜睜地看着王韻芝被出租車載着離我越來越遠。
王叔是因爲我才死的……
我蹲下來,雙臂緊緊地摟着膝蓋,直覺呼吸越來越困難,我知道這又是那該死的帕金森犯了。
我在清冷的晨風中瑟瑟發抖,手腳都凍僵了。
有兩個環衛工打掃到我這邊,其中一年紀五十的老婆婆圍上來問,“姑娘,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勉力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來,隨後在旁邊的椅子坐下。可是身子抖得厲害,我索性整個人都附在椅子上,似乎真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連續深呼吸大概十來分鐘纔算好了些,於是又掙扎了許久才爬起來坐着。
我閉上乾澀的眼睛,雙手按在腹部,忍住一陣又一陣的噁心乾嘔。
帕金森犯,胃痛也犯,我這是要死了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忍不住呻吟出聲,腹中的疼痛伴隨着涌出喉嚨的嘔吐,彷彿一併帶走了我所有的溫暖和生機。
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出幕後黑手,這是我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此外,我還聽
到環衛工在旁邊叫喚的聲音,不過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救護車急促的鳴笛聲,冰涼的藥水,邊上還有人小聲的議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重新獲得了新生命,然而眼睛卻睜不開,連動一下都覺得費力。
我靜靜地躺着,直覺這是去醫院的路。
我的右手被人握着,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英愛的呼喚聲。
因爲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精神過度疲勞,還有帕金森病和胃病一起犯,我的身體早已變得軟弱無骨、手腳冰涼。
我以爲我就快死了,不然怎麼會聽到英愛的哭聲呢。
然而我又活了,也收到了一個對我來說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我懷孕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
我完全想不出還能有什麼反應,這個孩子,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意識迷糊中英愛哭得那麼傷心,我也知道爲什麼了,因爲愛陸成洺。
也許她也知道我跟陸成洺不是一路的,鑑於對陸成洺的那句“喜歡你”,她當時在意,但想通後便釋然了。
現在,她拽着我的衣領將我從牀上拉起來,想也不想地揮了我一記巴掌,“顧霏柔!我不知道你把我擺在什麼位置!”、
我怔怔地看着她,聽着她哭着說,“......你不是說不喜歡他的嗎,不是說不認識他的嗎,怎麼就跟他有孩子了呢!顧霏柔你是個騙子,大騙子!”
她停住,纔剛喘口氣,柔軟溫香迎面撲來,怨懟地捶打我,“你好過分!爲什麼要這樣對我,爲什麼......你真以爲我和Joe是認真的嗎?顧霏柔,你太不瞭解我了,難道你看不出來我這是以Joe去刺激成洺哥嗎?咱倆朋友這麼多年,我不止一次的跟你說喜歡成洺哥,你怎麼可以揹着我偷偷跟他交往呢,怎麼可以......”
她放聲痛哭,每說一句就捶一下,我也沒反抗,由着她發泄,直到她捶累了,雙手不知幾時捂着胸口,緊緊捂着。
她在臨走之前留下一句話,“我恨你顧霏柔。從今往後,咱倆友盡.....”
我望着英愛落寞寂寥的背影,一瞬間的心酸揪緊。門被大力灌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迴盪在安靜的病房裡。英愛走了,幾步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我一步一步走進浴室,將門反鎖起來。
我的雙手撐在鏡子前,裡面的自己臉色越發蒼白憔悴。
我彎腰,捧了一把冷水撲在臉上,我和陸成洺的這次,僅有的這次,卻有了孩子。
我舉起右手砸在鏡子上,帶起的水花飛散開,支離破碎。
待了許久,我乾淨臉上的水漬,拉開門準備出去。
“安子浩。”我大吃一驚,望着門口的男人,我強自鎮定,“你怎麼在這裡?”
“我們結婚吧。”
經過安子浩身側的時候,我的手被他拉着,他拖着我坐在牀沿,“......知道你請假,我很擔心,去你家幾次都不見你的身影,幸好以前在你手機裡安了導航儀器,才得以在醫院見到你。”
他帶着滿心的愧疚,捧着我的臉說,“讓我跟你一起承擔吧,我知道你跟陸成洺只是玩玩的,他不愛你,你也不愛他。你這樣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跟樑曉彤出了意外,你也不會放縱自己,也不會懷孕。”
安靜的病房中傳出哽咽聲,安子浩說,“你不想馬上結婚也行,先搬到我那裡住,我可以照顧你。請你相信,這個孩子我會當是自己的骨肉,不會虧待他的。”
半天沒回應,良久,才傳來我的聲音,“用不着你可憐,沒有你,我一樣會把自己照顧好。”
說着,我想從安子浩的懷裡掙脫出來,安子浩又長嘆一聲,還是把我收在了懷裡。
他說,“媳婦....”
“別叫得那麼親熱,我是我,你是你。”
安子浩扭頭看我一眼,只是靜靜地看着。
許久,他才說,“我不強迫你,但是,我會一直等着你。”
我想了下,點了點頭,也是對他說,“那你等吧,希望你堅持,不要半途而廢讓我更加討厭你。”
終於安子浩走了,被突發事件打亂了步調,我一整天都心緒不寧。
從醫院出來,我想回家睡一覺,卻在半途中卻又突然讓司機改了道,讓車子朝着與家相反的方向開去。
於是華燈初上時分,我再一次走進那棟第一次喝酒出事的別墅。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這麼好運,剛進大門便看見陸成洺的那輛邁巴赫exelero停在花園裡,門口站着兩位黑衣男,其中一位我有印象,上次雨天就是他跟在陸成洺身後,還聽陸成洺叫他“阿輝”。
我立時走上前去,問,“可不可以請你幫個忙?”
阿輝用毫不掩飾的警覺目光打量了我一下。
我自報姓名,然後才平靜地說,“我想見陸成洺。”
兩分鐘後,阿輝完成了請示,拿着手機從遠處走回來,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衝我招手,冷冷的說,“我帶你上去。”
沒想到這麼容易,還以爲陸成洺還爲那天的事情不見我呢。
我站在那扇黑色的門外,阿輝替我敲了敲門,其實也只是象徵性的,因爲裡面一點回應都沒有。
“進去吧,陸先生在裡面等你。”
走進去的時候,阿輝並沒有跟進來,我環顧着空無一人的四周,稍微猶豫了一下,才舉步走向側面的書房。
可是走到近前,卻不由地愣住了。
似乎是完全沒料到會見到這樣一副場景,我彷彿遲疑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的說,“.....我還是在外面等好了。”
我想給他換衣服的時間,可是他卻不以爲意,只是看我一眼,淡淡的說,“不用。”
陸成洺大概是剛鍛鍊完身體,上半身光着的,下半身只着一條短褲。
他在沙發上坐下,從茶几上撈過煙盒與打火機,又將那雙修長的腿交疊着架上去,這才慢不經心地擡起眼睛看我,“找我有事?”
他的神情和態度都很冷,讓我覺得有股莫名的寒意從手背一直延伸到背部。
我突然不確定,他是不是會接受我的要求。
不過既然來了,總不能白跑一趟。
我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說出自己的請求,“我想請你幫忙,幫我把王叔的死查出來。”
打火機發出“叮”地一聲脆響,陸成洺吸了兩口煙,纔不緊不慢的問,“王叔是誰?”
“就是前天新聞上報道的那個,也就是在新區建築地裡發現的屍體主人。”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我爸的朋友,我叫他叔叔。”
“噢。”
“他對我很好。”我實話實說,“他和何我爸認識許多年了,就算生活和職業不同,也並不會妨礙到他們的交情。”
見他不說話,我又上前一步說,“他是被人暗殺的,據說是黑幫,而你不是黑幫老大嗎,你應該可以幫到我的吧?”
“坐。”陸成洺突然打斷我。
“什麼?”
陸成洺手指夾着香菸,伸手朝着斜對面的另一沙發點了下,語氣極淡的說,“我不習慣與人這樣講話。”
原來不喜歡俯視。
我很理解,黑幫老大都是這樣的,於是順從地走到那邊坐下去。
陸成洺的坐姿相當慵懶,可是渾身上下卻又彷彿有着隱秘的張力,所以怎麼看,陸成洺這個人都是在一種冷漠堅硬的氣勢裡。
我注意到他的動作,那雙修長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詐沙發角。
我突然有些後悔。
直覺告訴我,此行恐怕是個錯誤。
我根本沒有任何立場來讓他替我做什麼事,哪怕是真心誠意的請求。
果然,陸成洺垂下目光看了看手中的香菸,那語氣傲慢至極,“顧霏柔啊,你憑什麼認爲我會幫你呢?”
我懶懶地瞥了他一眼,正要開口,卻聽到他說,“難道你以爲有英愛在中間夾着,然後我們就有交情了?我便會對你有求必應?”陸成洺搖了搖頭,輕笑一聲,笑容裡竟是輕視和嘲諷,“如果你有這種想法,那真是太異想天開了。”
我死死地抿住嘴脣,他每說一個字,我便抿得更用力一分。
來找他的這個決定果然是一個錯誤。
這個決定不但是一個錯誤,而且是個屈辱,一個莫大的屈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