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過了正月,京城裡最後一點鬧騰也沉寂了下來。
烏溪畢竟年輕,身上的傷也不重,早就活蹦亂跳了,短短十來天,叫景七勾搭着將整個京城都逛了一圈。
他來京城那年不過十歲出頭的個孩子,幾年裡竟然就這麼壓着性子忍過那巫童府的寂寞,整日和毒物爲伍,防備着所有人,也習慣了。景七像是推開了一扇可以肆無忌憚的門,徹底將他拉進京城的紙醉金迷裡。
憑欄聽曲,茶館聽書,梨園聽戲,古今雅俗,秀水明山,景七不愧赫連翊逮不着人,氣得跳腳時候的一句評價——混世魔王。
烏溪倒是覺得可有可無,他年紀雖小,卻是個天性喜靜不喜鬧的。景七固然會享受會玩樂,不過那些花樣,初看時有些新鮮,時間稍長,他便有點嫌鬧騰不習慣了。可這死心眼的孩子認準了景七是他的朋友,一心想着既然景七叫他出去,自己就得陪着,不能叫對方失望。
到了二月初一大朝會的時候,南寧王爺終於混不下去了,被太子赫連翊押着上了大典聽朝,和這一年不定在朝堂上露面幾回的赫連沛打了個照面。
赫連沛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上朝就後悔來了,還是又惦記着什麼東西,大殿龍椅還沒坐熱,就屁股上長釘子似的,要有本上奏無本退朝,眼睛半睜不睜,一臉有話說有屁放的不耐煩,分明告訴文武百官,識相的廢話少說,趕緊跪下恭送皇上。
還就偏有人不識相,御史大夫蔣徵出面彈劾兵部給事中李宏偉並北屯市參將揚大林,義正言辭地說他:“妄談西北之事,妖言惑衆,其心不軌。”
赫連沛一看蔣徵就頭大,看起來蔫頭吧腦的那麼一個小老頭,說話的時候兩條特殊粗的眉毛一跳一跳的,只要一張嘴,必然沒好事,不是彈劾,就是上諫。
然而這回,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景七在內,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這蔣老雖說不上棟樑之臣,人品卻是過得去的,素來有剛正不阿之名,絕不像趙明跡之流逮着誰咬誰,日日以揣摩上意、溜鬚拍馬和投機爲主業。
但凡出言上書,必定是言之有物。
而詭異的是,被彈劾的揚大林是何許人也暫且不提,身在邊陲小城,又只是個參將,說他是芝麻綠豆,芝麻綠豆都得覺得冤枉。單說那李宏偉李大人,也是眼下一窩飯桶的兵部裡少數幹事說實話的人。
這種人容易遭嫉,容易惹事,有人彈劾也不算什麼,可彈劾他的人,不應該是蔣徵。
更詭異的是,有傳言說,蔣老和李宏偉私交還不錯。
景七就看了一眼赫連翊,正好赫連翊有些疑惑的目光也投過來,輕輕對他搖搖頭。
李宏偉則更淡定,只有被點名的時候微微擡了下頭,隨後便死人一樣立在一邊一言不發。
赫連沛捏了捏眉心,強打□□精神,來對付這個老大不好說話的死倔老頭子:“李宏偉和楊……嗯,那位楊參將都說什麼了,惹你這麼不待見?”
蔣徵“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朗聲道:“回稟皇上,上月初七,兵部給事中李宏偉僅憑那小小參將揚大林片面之言,便公然毀謗朝政,妄議邊境之事,危言聳聽,譁衆取寵,臣斗膽問一問李大人,如今朝政清明,吾皇英武,四海皆平,天下富足,爾上書大言不慚說‘北屯瓦格剌人屯聚,幾年之內必有變化,則我邊境危矣’這樣的話,安的是什麼心?”
赫連沛懶散的臉上,表情空白了一下。
景七和赫連翊對視了一眼,赫連翊的表情有點複雜,景七暗歎了口氣,偏過頭去看那裡慷慨陳詞的蔣徵,就明白了蔣徵的意思並不是要真的彈劾李宏偉。
“李宏偉聽信揚大林之言”——大慶初年邊境禍亂不斷,爲此□□皇帝下令,邊境守將無論品級,具有權上書言事,別說揚大林是個參將,就算他只是個百夫長,邊境真的有問題,也是能八百里加急直接上書赫連沛的。這樣的事情,爲什麼不直接找皇上說,而要通過李宏偉?
另外,皇帝平日裡雖不大上朝,但是羣臣上的摺子,甭管好看歹看,起碼還是會過一眼的,事關邊境安全,就算赫連沛不靠譜,他也沒昏聵到對這種事不聞不問的地步,好歹得問一問“此話當真”吧?
可上月初七的事,到如今赫連沛也沒吱過聲,是皇上沒留神……還是皇上壓根沒見着這摺子?
要是皇上都見不着大臣上的摺子,這摺子去哪了?
蔣大人一個半真半假的彈劾,引出兩層意思,真是用心了,估計私下裡也是和李大人通過氣的,然而究竟能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景七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恐怕夠嗆。
赫連沛在龍椅上坐定了,表情沉下來,看不出喜怒,半晌,才拖着長音“哦”了一聲,目光轉向李宏偉:“李愛卿,你上過這樣的摺子麼?”
李宏偉跪下來:“回皇上,臣是上過,然而臣之所言,楊參將之所言,句句屬實,並無半字虛誇,那瓦格剌蠻子借每年春市之機,在我北防一帶盤踞不去,聚衆不軌,若不加管制,恐怕西北要不太平啊,請皇上明鑑。”
果然,西北什麼樣,赫連沛直接忽略不計了,因爲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只聽他輕笑一聲,說道:“這倒奇了,你們聽聽,他們都掐起來了,這上月初七的摺子,朕還沒見着呢。”
最後幾個字愈加森冷,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言聲。
景七沒想到自己第一天上朝就遇上這麼熱鬧的事,他之前未曾臨朝,對局勢的把握不過通過赫連翊,和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沒想到暗潮洶涌至此,微微皺皺眉,恐怕計劃還要有所變動。
西北什麼樣對於赫連沛來說太遙遠,皇上關心的是,誰這麼大膽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搗鬼,是不是要篡位。
於是發話問道:“鄭喜,如今上書房行走是誰?”
喜公公忙道:“回皇上,乃是原來內務府的公公魏城。”
赫連沛冷哼一聲:“把這位神通廣大的魏城魏公公,給朕請上來。”
這上書房行走太監,沒別的職責,就是每日將大人們遞上來的摺子收集到一起,給皇上呈到上書房去,原本沒這個人,是當今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聖上特別設的,便於他以最懶的方式處理政事。
當時就有人反對說不合理,被皇上裝聾作啞地忽略了。
景七冷眼旁觀着這位魏公公被拎上大殿,衆人心裡都明鏡兒似的,在皇上身邊能有什麼好處,一天到晚擔驚受怕,也不是誰都能跟喜公公似的,處處討好,在皇上面前混成半個紅人,其他的,不就是還能撈點錢麼?
這魏公公平時收錢估計也是收慣了,諸位大人互相咬的時候,誰給錢多就幫着誰把摺子往上提提,其他人的往下壓一壓,以給錢多少排列,隨便加塞。這回不知道收了多少,眼睛都收藍了,豬油蒙了心就把李大人的摺子一壓再壓,壓到現在都沒影了。
要是時間長了,也就罷了,反正赫連沛年紀不小了,記性也不怎麼樣,誰知道這位陛下不知道是爲了表示新春萬物發芽、人也要生機勃勃,還是昨兒晚上沒睡好覺,早晨醒了沒事幹,或者乾脆抽風了,趕了這麼個初一的大朝會,露面了。
東窗一直在那,就等着事發。
還就真的發了。
赫連沛龍顏大怒,當場下令,將魏城拖出去打入天牢,着大理寺審理。
大理寺卿就明白了,魏公公是沒活路了,要審只爲兩件事:一來皇上要知道誰這麼大膽子欺上瞞下賄賂行走公公,二來皇上仁義治國,從不下令砍腦袋。
之後赫連沛又簡簡單單地說了蔣徵和李宏偉幾句,表示回去要看看那位楊參將怎麼說,再做定論,將西北之事輕輕揭過。蔣徵咬牙切齒地謝了恩,站起來的時候腿腳都有些顫悠。
下了早朝,恭送了皇上,景七輕輕活動了下筋骨。赫連琪從他身邊急匆匆地走過,連看都沒來得及看他一眼,景七挑挑眉,心裡隱約猜到了什麼。
正巧,大皇子赫連釗轉過身來,赫連釗莫名地顯得心情很好,看誰都不錯,居然主動跟景七打了招呼:“北淵今日是第一日上朝吧?”
景七忙躬身道:“是,有不少不懂的地方,以後還望大殿下多多照拂了。”
赫連釗笑了笑,又和他說笑幾句,這才離去。
景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斂了臉上的笑意,若有所思。直到赫連翊帶着陸深過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方纔回過神來。
赫連翊笑道:“不大的人皺什麼眉頭,快來,隨我出宮逛逛。”
景七還沒來得及說話,瞥見陸深的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就知道赫連翊這個“出宮逛逛”是什麼意思了。
想來最近赫連翊也很少往他那裡跑了,原來都是出宮去看他那美人去了,在陸狀元眼裡,太子隨意出宮,還是去看這麼個……出身不大莊重的女子,雖說沒什麼了不起,傳出去也算風流韻事,可到底不大得體。
陸深望向景七,景七心說我可不當這忠言逆耳的壞人,只當做沒瞧見,大大方方地點頭道:“那敢情好,殿下若是請客,還能省我一頓飯錢。”
陸深悶不做聲地跟在身後,發現這位更指望不上,歲數不大,一身浪蕩紈絝的臭毛病卻只多不少,頗爲鬱悶,聽說周子舒對他評價頗高,陸深就不明白這位王爺除了長得好會說話之外,還有什麼好處了。
在溫柔鄉美人歌裡消磨了些時間,赫連翊這才心滿意足地有心談些正事,三人上了酒樓,周子舒和賀允行已經要了個雅間,在上面等候多時了。
酒菜上來,沒了外人,陸深這才說道:“太子殿下,雖說那青鸞姑娘人不錯,可畢竟是優伶身份,當個紅顏知己固然不錯,可不應該太過親近吧。”
赫連翊端着酒杯的手頓了頓,卻沒回答他這句話,而是嘆了口氣,顧左右而言他:“前日給父皇請安的時候,父皇提到賜婚之事。”
在座幾個人都是一愣,周子舒卻有意無意地看了景七一眼。
賀允行笑道:“恭喜太子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這等福氣?”
赫連翊搖頭道:“還未定下來呢,這些事不宜拿來說嘴,省的玷污了姑娘清譽。過幾日真定下,降旨下來你們便知道了。”
景七這才悠悠地道:“可重點不是未來的太子妃是何許人也,而是太子成家這件事。民間講成家便要立業,到時候太子要開始和皇上學着理政,那……二位爺可怎麼安穩得下來?想來日日出宮,相交紈絝,流連歌舞,這些事情雖傳出去不大好聽,但也無傷大雅,但在那二位眼裡,可比勤政克己好得多。”
衆人沉默了一會,半晌,赫連翊纔有些感激地看了景七一眼。
陸深嘆道:“難爲太子殿下韜光養晦,臣鼠目寸光,說了不該說的話,自罰一杯。”
不過話說那小狗好可愛好可愛,長草。天熱的時候它就拿小爪子在它那水碗裡一拍,然後搗搗搗把水鋪開,在撲嘰往上一趴,吐着小舌頭,淚目……好像拐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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