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隻覺得一陣天昏地暗,混沌中好像什麼都清楚,又好像什麼都隔着一層紗似的,看不分明,身上倦倦的,一閃神就能睡過去似的。?
他想起最後見到的那張白無常的臉,冰冷、木訥,像是罩了一層殼子,叫人看不清,可點在他眉間的手指卻莫名的讓他感到暖意。?
自來聽說黃泉路,鬼門關,都是極陰的地方,老人走的時候都要給自己做上一牀棉被,景七知道來往鬼差都如冰塊似的,走近三尺都能感到寒意。?
他不明白白無常做了什麼,可這麼想來,勾魂使給他的最後的溫度,和那低低的言語,竟隱隱的,都帶了那麼一股子決絕的味道。?
他迷迷糊糊地想,這又是何必呢??
意識再一次迷茫起來,怎麼也睜不開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纔有了身體手腳的感覺。算來他也有六十多年來未曾有過身體的感覺了,乍一清醒,只覺得沉重不已,腦子裡針扎似的疼。?
不時有人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聲音一會近一會遠,還有人掰開他的嘴,往他口中灌入湯藥,也不知道是哪個二愣子灌的,灌馬似的一股腦的往裡塞,那味覺乍一恢復,苦味直衝頭頂,一時不提防,被滾入喉中的湯藥嗆住了,咳嗽起來,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這一鬧騰,卻讓他有了些力氣,勉強睜開了眼睛——?
視線模模糊糊的,用力眨巴了幾下才清楚起來,他正被一個少年抱在懷裡喂着藥,少年見他嗆咳睜眼,忙放下藥碗,一邊拍打着他的後背,一邊叫道:“快請太醫過來,小王爺醒了。”?
方纔咳嗽一番,又被這少年沒輕沒重地拍打,景七怨念地想,這小兔崽子是他仇家派來整人的麼??
只見那少年猛地抽了一下鼻子,低頭對他說道:“主子,老王爺已經去了,您若是再有什麼三長兩短,可叫我們指望誰去?”?
景七這纔看清這少年的臉,一時竟呆住了。?
這是平安……?
那個六歲被他父王買進來,一輩子從生到死都跟着他的平安。少年的眼眶紅紅的,此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還是個半大孩子,強壓着眼淚,眼底浮着一層黑,衣服都像是大了一圈。?
“平……”景七張開嘴,嗓子卻乾澀難受得很,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以爲幾百年了,早就把什麼都忘了,卻在見到這少年的那一刻起,褪了色的回憶像是潮水一般,洶涌而來。?
他終於記起了自己的名字,景北淵。?
後世傳說裡有千重萬重面孔的南寧王景北淵,曾經一輩子只爲一個人活的景北淵,三十二歲那年,心如死灰地葬送於那人之手的景北淵。?
忽然間就明白了勾魂使那句“還你一頭青絲”是什麼意思,景七不知道自己爲他多事之舉,是該哭還是該笑。?
平安見他呆呆的,只道他是病得糊塗了,嚇壞了,搖晃搖晃他:“主子,主子您可別嚇唬人,這是怎麼的?太醫怎麼還不來,太醫——”?
景七費力地擡起手,這身體比做遊魂的時候重了幾百倍似的,然後壓下平安亂搖的手,說不出話來,就只是半閉了眼,輕輕搖搖頭,平安總算有了點眼力見兒,忙起身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喝下去。?
景七這才能嘶啞地說出些話來:“什麼時辰了?”一張嘴,他自己也怔了怔,那聲音雖然嘶啞,卻不難聽出未變過聲的稚童的味道,還帶着點奶氣。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小而且瘦,帶着點病中氣血不濟的青黃色。?
“申時了,主子,您自打在靈堂暈過去,已經燒了兩天了,怎麼叫都叫不醒。”平安抿抿嘴,低頭把眼角流出來的眼淚偷偷擦去,“王妃走得早,老王爺……老王爺忒狠心,就這麼去了,您現在可是我們一家子的主心骨,萬一有點什麼,奴才還是跟您一起去了吧。”?
原來……是他十歲那年,父王剛剛去世的時候。?
景七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自己的手上,身上雖然乏力沉重得很,卻帶着一點新奇的感覺。走過了那麼多次輪迴,竟又重新回到原點,真是……叫人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白無常,心裡那點新奇卻又淡了下去。?
逆轉時空——縱然他不明就裡,心裡也多少清楚,那勾魂使者必定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是爲了補償他??
爲了讓他把那孽緣興起的一世重新過一遭??
景七任由平安一邊絮叨一邊笨手笨腳地扶着他躺好,暗中嘆了口氣,心想怪不得這勾魂使大人看着冷冰冰的,不大願意多話,原來是有點缺心眼兒。?
再重新來一次,發生過的事,就能像桌子上的塵埃似的,一塊破布就抹去了麼??
人心又不是石頭做的,蒙了塵用清水沖洗一遭,就乾淨如初。?
不大一會工夫,太醫來了,把了脈,從頭到尾檢查一番,背了一通醫術,以顯示他比較可靠,又說了一堆“吉人自有天相”的廢話,大意就是人沒什麼毛病,只要調養就好了。?
景七在三生石邊一坐六七十年,這些耐心自然是有的,不惱不鬧地任一幫人例行公事似的擺佈一番,灌了湯藥,折騰下來,就已經到了後半夜。?
平安把閒雜人等都請了出去,伺候他躺好。?
景七這才隨口似的問:“你剛說我昏睡兩天,那父王的頭七,就是明日吧?”?
平安一愣,以爲他不放心,便道:“主子放心,王爺的後事是皇上親自着人操辦的,皇上昨兒個晚上還親自過來看過您,囑咐說讓您好好歇着,別的事情不用多費心。”?
景七點點頭,看着帳子頂發了一陣呆,就在平安要滅燈的時候,突然轉過頭去:“先別。”?
平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着他。?
景七努力地用那麥稈一樣的小胳膊把自己從牀上撐起來,靠在一邊,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看着這屋子,看着平安。?
算起來,這時候平安也快十四了,身量長了起來,卻還是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肉鼻子肉眼,憨憨厚厚的模樣,這孩子像是天生少了根筋,手長腳長,卻老是協調不到一處去,一輩子都沒個伶俐氣。?
可是景七想,這傻孩子卻是爲數不多的,真心待過自己的。?
平安說話的時候總是帶一點鼻音,他小時候極愛哭,淚包似的,小圓臉兒上總帶着那麼點委委屈屈的意思。卻是在這一年,要被迫和自己一同撐起南寧王府的時候,好像一夜之間就長成了個大小夥子。老王爺頭七過後,景七被皇上接到宮裡養着,老管家年紀也大了,王府裡大大小小裡裡外外的那點事,幾乎都是平安一人打理。?
景七看着這少年,心想,其實是平安把一輩子都獻給了王府,才撐起了這個人丁稀少的家,那麼難,末了卻叫自己敗得那麼大方。?
平安見他看着自己走神,以爲他是大病初癒精力不濟,便輕聲道:“主子,點着燈睡不好,不必怕黑的,奴才就在外間,有事叫奴才起來就是。”?
“我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死豬叫活?”?
平安愣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打趣了,臉紅了紅,囁嚅道:“好歹奴才也是個會喘氣的……”?
景七卻看着他笑起來,悄無聲息地,眉眼舒展開來,眼先彎,嘴脣才慢慢翹起來,眼睛裡似乎有水光似的,然而仔細一看,又不見了。?
平安覺得他看着自己輕輕笑起來的模樣,竟和那知天命之年的老管家有幾分相像,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又有些心不在焉,像是一瞬間想起了很多事情,有些無奈,又有些欣慰似的。?
這哪是孩子的笑法?平安嚇了一跳,以爲是他燒糊塗了,伸手去探景七的額頭:“主子,可是哪裡不舒服?要麼……再叫太醫來看看?”?
景七搖搖頭,垂下眼睛收斂了情緒,任平安扶着自己躺下。?
平安給他掖好了被子,纔要起身,卻被一雙小小的手抓住。?
只見他家小王爺仰面躺在牀上,一雙眼睛輕輕地合着,低聲說道:“平安,沒事的,有我呢。”?
他聲音很小很輕,糯糯的,用那童音說出來,像撒嬌一樣,可是看着他的表情,平安卻忍不住鼻子一酸。?
景七笑了笑,翻過身去:“早些歇着吧。”?
燈火暗了下去,萬籟俱寂。?
不知道是不是昏睡得太久,景七靜靜地躺在牀上,只是睡不着,藉着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光,對着牀帳發呆,片刻不到,外屋便傳來了平安這豬玀娃子的鼾聲,景七忍不住笑起來。?
輪迴七世,足夠他相通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赫連翊,比如平安,比如這偌大風光、卻冷冷清清的南寧王府。?
爲什麼那時執着於赫連翊??
他想不明白很多年,卻在剛剛睜眼的時候,驀地就明白了。?
老王爺景璉宇也是個糊塗的,他自己的性子直隨了那死鬼老頭去,眼大無用,黑白分明,該看清的看不清,不該看清得卻又偏偏要看得清。?
都是一輩子眼中只放一個人,其他再不過心思,儘管去寒心。?
世人都說老王爺癡情,自王妃去了以後,便失了魂魄一般,還是皇上體恤他這異姓的兄弟,將世子景北淵接到宮中,和皇子們一處養着。?
這整天一副懶得活着模樣的老頭在他十歲的時候,終於得償所願蹬腿去了,把那十歲的孩子和空曠寂寞的王府拋在人世間。?
天大地大,卻沒有一個叫做家的地方。?
除了赫連翊,三百年前,他一直覺得,赫連翊是這世上自己唯一的念想,像是溺水者的一根浮木似的,非得抓住了——生如此,死相隨。?
死心眼程度和景璉宇如出一轍,二百五水準和白無常殊途同歸。?
認準了這麼一個,其他的,朋友也好,平安也罷,竟全沒在意過。景七聽着平安平緩的鼾聲,突然覺得自己原來是天下第一白眼狼,原來那幾世受的苦,都是報應麼??
也不知亂七八糟地思量了多久,景七才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睡上一會,醒上一會,覺得身上再次不舒服起來,像是被架在爐子上烤似的,骨頭縫裡都冒着酸水。他知道這是又燒起來了,不過心裡有數,熬過了這一宿,差不多也就快好了,懶得叫平安,把自己往被子裡縮了縮,忍着熱發汗。?
朦朧中一聲脆響,像是什麼人又把什麼東西碰碎了,景七混沌的意識被驚醒,懶洋洋地沒睜眼,知道平安這笨孩子,一天要不摔打些東西,就不能安生過去。?
然而此時,一隻涼涼的手搭在他的額頭上,舒服極了,然後他聽到一個人帶着點怒意的聲音說:“人都燒成這樣了,你怎麼伺候的?還不去叫太醫——”?
景七立刻覺得,還是讓自己燒成爐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