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掌燈的時候,屋子裡的光線卻已經暗淡下去了。
赫連琪坐在一把雕花木椅上,手裡捏着一個茶杯,也不喝,只是無意識地用手指死命地摳着杯子沿,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
李道人坐在一邊,不動也不出聲,乾瘦的身軀就像段快要枯死的木頭,乍一看,都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突然,赫連琪猛地把手裡的茶杯摔倒地上,滾燙的水濺得到處都是,門口候着的一個小丫頭聞聲立刻進來,慌慌張張地俯身就用手去拾,赫連琪卻一聲斷喝道:“狗奴才,誰讓你進來的,滾!”
小丫頭被他嚇了一跳,青蔥似的指頭尖叫碎瓷片劃出一道血痕,不敢聲張,連忙弓着身退出去了。
從頭到尾,李道人都入定了似的不言不動,濺出來的茶水沾到了他的靴子上,他也不甚在意,連腳都未曾縮回去。
赫連琪卻坐不住了,拍案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不過是個蠻子……不過是個偷漢子生出來的小雜種!仗着老頭子給的幾分顏色,竟要爬到我頭上來了!”他用手使勁一拍旁邊的小木桌,又覺得不解恨,長臂一掃,把桌上盆景茶具全都掃到地上,碎成一攤。
赫連琪雙手撐在桌子上喘着粗氣:“不弄死他,不弄死他……我赫連琪名字要倒過來寫!”
李道人這才慢吞吞地開口,他的嗓音極其喑啞,像是生鏽的鐵片在裡面劃來劃去似的:“二殿下稍安勿躁,我瞧着,那南疆巫童不過是碰巧和太子走到一路罷了,不見得有什麼關聯。”
“太子?”赫連琪在一邊坐下,冷笑一聲,好像這名字念出來便污了他的口似的,“赫連翊不過是個毛還沒長全的小崽子,算哪門子太子?”
李道人點頭道:“這便是了,二殿下乃是要做大事的人,將來有收拾他們的時候,何苦現在和他們一般計較?眼下最要緊的是老大那頭,那赫連釗狼子野心,一門心思在軍中安插眼線,一幫粗人本不足爲慮,可若聽之任之,萬一他將來羽翼豐滿,鬧出逼宮之事,可不好收場。”
赫連琪重重地哼了一聲。
只聽李道人又道:“只是有一點,赫連翊畢竟是皇上親封的太子,將來就算二殿下得勢,怕也要費上一番功夫,方可名正言順。”
赫連琪冷笑道:“他那麼個見了宮中閹人都點頭示好的懦弱性子,可有一分半分太子的架子?父皇養的八哥都比他金貴些。”
李道人摩挲着自己稀疏的鬍子,搖頭道:“雖不足爲慮,也不可小瞧,二殿下還要留心些景北淵,那南寧王雖深居淺出,卻能深受帝寵這些年……”他微微頓了頓,兩條掃帚眉皺起來,“貧道老覺得他有些個古怪之處,十來歲的一個孩子,又沒有父母兄弟約束,竟能耐得住寂寞這些年,若不是過了年便要臨朝聽證,說不準還不會出王府的門……總有些不尋常。”
赫連琪輕慢道:“連赫連翊都明白他是個好吃懶做的繡花枕頭,道長何必多慮?”
李道長放下茶杯:“這倒是未必,恐怕太子殿下心裡,這位景王爺多少有些不一般。”
赫連琪頓了頓,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露出些許猥/褻之色:“這倒是,那景北淵人雖不成器,長得卻是一日賽一日的俊俏,赫連翊三天兩頭往他那裡走動,安的什麼心思……嘿!”
李道人道:“那太子殿下,多年來一直勤儉克身,沽了那麼個嚴於待己寬於待人的名兒,只怕方纔情竇初開,不見得真明白自己的心意。”
赫連琪細眉一挑,問道:“怎麼說?”
李道人只高深莫測地一笑道:“還需再觀察觀察……話說今日我見了那南寧王,竟想起一人來,是當初落魄時候接濟過貧道的一家人,有個女孩兒名叫翠兒,今年方纔十七歲,後來趕上疫病,父母都得病死了,她一個人沿街乞討,叫班子老闆看上了,教養起來,幾年間還唱出了點名氣,前段時間進了京,聽見人說,便來投奔貧道,念着他家恩情,貧道便收她做了個乾女兒。”
赫連琪愣了愣,沒聽懂他的意思。
李道人道:“如今想起來,那翠兒眉目間,竟頗有些像南寧王爺,也巧了。”
赫連琪沉吟了一會,笑道:“改日我倒要見見了。”
李道人笑而不語。
正這會,門口有人來報,說是趙大人家人前來,給二殿下送年貨。赫連琪思路被打斷,有些不高興,便粗聲粗氣地問道:“哪個趙大人?”
家丁報說:“是北屯場的趙振書趙大人。”
赫連琪這纔回過神來,片刻,臉上慍色便去了,露出些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道:“快去請來。”
不多會,趙家人到了,身後跟着好幾口大箱子,一一放下。
這趙家人見了赫連琪,滿面堆笑的行禮,又拜早年,極盡恭敬,打開一口箱子,赫連琪瞟了一眼看去,看見裡面都是些布料繡品之類,笑了笑,也客套了幾句,命人安排下去,不要怠慢了客人。
等趙家人去了,赫連琪這才站起來,讓心腹將箱子里布匹之類拿出來,原來裡面布匹繡品之類的年貨只有一層,下面竟是滿滿一箱的金條。
另外幾個箱子也多是如此,金銀珠寶之類叫人眼花繚亂。
赫連琪一一看了,這才滿意下來,叫人將箱子擡下去。
當然,這麼豐厚的“年貨”,縱是公卿貴族,也不是每家都有的。
年關將近,衆人都忙亂起來,備禮的,還禮的,宴請賓客的,祭祖拜佛的,不一而足。連街上買賣都比平時更熱鬧些,勒緊褲腰帶過了一年,總算盼到了年底,可以好好吃吃喝喝放縱一回,人人臉上都有幾分喜慶氣。
王府人口本來就不算多,加上這幾年老人放回家去了,景七又嫌人多了煩,不肯讓平安去買新人,於是逢年過節,就看見平安邁着一雙不長的腿,東跑西顛,忙得腳跟要踢到後腦勺上。
景七靠在書房門口上,沒良心地看了看他,伸了個懶腰,吩咐道:“那什麼,我閒人一個,在這杵着還礙你的眼,出門轉轉去,平安你忙哈。”
平安哀怨地瞅着他,景七一笑,轉身往外走。
平安忙道:“主子去哪?叫誰跟着?備馬麼?”
景七懶洋洋地擺擺手:“備什麼?誰都甭跟着,我就去巫童那待會,總共也沒幾步路,有事你在院裡喊一嗓子,那邊我都能聽見。”
他溜溜達達地往外逛,平安不幹了,把手邊賬本一丟就要跟出去,卻被身後吉祥一疊聲地叫住:“宋管家你快瞅瞅去,陸大人送的東西到了,怎麼回人家……”
一閃人,他們家不着調的王爺就沒影了。
自從那回打從陸大學士那回來,烏溪把話頭挑明瞭說,景七也坦然承認,兩人立場統一站在一條賊船上以後,那層若有若無的疏離似乎少了好多。
烏溪發現其實這個人只是心眼裡轉的東西比較多,卻並不害人的,而且好奇心旺盛,交往起來,比那些個滿嘴仁義道德的大慶人,還多了許多坦率瀟灑,沒那麼多虛僞。
自打他有一回來巫童府閒逛,見了他練蠱養毒的東西,便好像把巫童府當成了獵奇場,有空了就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新“玩意”。
其實怪不得景七,他從某些方面來說,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間妖魔鬼怪,陰間魑魅魍魎,古怪者,猙獰者,可悲者可嘆者都已經見過,有時候什麼都不新奇了,還覺得沒趣。
然而他卻是幾輩子都沒去過南疆的,一時間到烏溪那裡,什麼都看着新鮮,竟勾出他幾分想要遠走江湖浪跡天涯的念頭。
也不用算計什麼人,也不用惦記什麼事,想想,輪迴轉世那麼多遭,都只繞着一個人轉,竟沒有機會仔細看看這大千世界,豈不是很可惜?
連巫童府的一干南疆人也都嘖嘖稱奇,到大慶好幾年間,對這些毒物巫蠱之術,大慶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卿們都怕得什麼似的,覺得是洪水猛獸妖怪之術,還沒見過這麼上趕着往前湊的。
烏溪自從上回發現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爺蹲在牆角,跟一隻五彩毒蠍大眼瞪小眼片刻後,竟試探着伸手去抓那蠍子尾巴,想看看到底有幾種顏色之後,就已經分不清這人究竟是無知者無畏,還是混不吝了。
以前只覺得這個人說話做事前都要在心裡滾上好多圈,是個柔佞陰鷙的,卻不知熟稔起來,居然這麼沒譜沒調,不着四六,想起什麼是什麼。
也難怪聽人說,大慶的皇帝寵着他,這一老一小其實還是挺異曲同工的。
到後來,只要南寧王駕臨,全府頗有些如臨大敵的感覺。畢竟這位小爺也算得上自家那寡言少語的主子這麼幾年來唯一一個說得上話的朋友,總不能真的讓他一不留神,因爲自己那點好奇心死在這裡。
景七這日到了烏溪府上,卻發現這裡沒什麼過年的氣氛,依舊和往常沒什麼分別,門口蹲着的小貂已經和他混了個臉熟,聽見動靜擡起頭用小眼睛掃了他一眼,便不再理會,背過身去,只用屁股對準他。
景七心癢,撿了根小棍去逗它,小貂記着上回要咬他時已經被主人訓斥過了,這回不敢再理會這禍害,只是歪頭鄙視地看了他一眼,背對着他,撅起屁股往旁邊挪一挪,景七不依不饒,繼續捅,小貂決定惹不起躲得起,跐溜一下跑了,三兩下跳到一個人懷裡,委委屈屈地把尾巴露在外面,頭扎得深深的,眼不見心不煩。
烏溪聽見報說他來了,應了一聲就迎出來,迎面就見他養的那隻紫貂逃命似的撲到自己懷裡,有點無奈:“不要逗它,它牙上有毒,新的解藥還沒配出來呢。”
景七“嘿嘿”一笑,丟開手裡的小木棍站起來,彈彈身上的土:“我一見它就喜歡,不如給我養幾天吧?”
小紫貂探出頭來看他一眼,又把腦袋扎進烏溪懷裡,用屁股對着他。景七有些尷尬地揉揉下巴,烏溪誠實且很不客氣地說道:“看來它不喜歡你。”
景七“嘖”一聲,跟着烏溪進屋,邊走邊問道:“過年了,你這怎麼也沒什麼活動?南疆不過年麼?”
烏溪頓了頓,說道:“過的。”
景七一怔,側頭去看他,只見烏溪一雙手摩挲着小紫貂的皮毛,眼神微微有些黯淡,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年是要和家人過的,一人漂流在外,舉目無親,過不過又有什麼分別呢?只是別人惹惱,徒顯寂寞罷了。
這小孩,人不大心思倒挺重,景七伸手拍拍他的手臂,天冷,那小竹葉青雖藉着人的溫度,也有些昏昏欲睡,被他一震震醒了,探出頭狠狠地瞪了他一陣,威脅似的吐吐信子,又被寒冷凍了回去。
景七道:“打初一開始京城有廟會,年夜沒有宵禁,百姓們通宵玩鬧的,你來了許多年,也沒出去過吧?今年帶你見識見識去。”
頭伏下了一天的雨啊~~~據說頭伏有雨付付有雨……嘖,還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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