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正式的夜品大會是晚上纔開始的,不到申時的時候,這一回的“蘭堂”翡翠樓就已經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了,連對面整條街的牆頭上都坐滿了人,隔一條街的酒樓仗着樓高,在頂層上也能望見一點,那酒樓便不營業了,因爲每回這時候,賣位子就比什麼都賺錢。--鳳-舞-文-學-網--
等景七慢悠悠地用了飯,再帶着烏溪,一路連扯帶侃地溜達過去的時候,那人山人海狀就先叫烏溪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向來有些怕人多的地方,失聲問道:“怎麼這麼多人?”
可惜周圍人聲太嘈雜了,這句話景七竟沒聽清。
景七倒是早就心裡有數的,特意多帶了幾個膀大腰圓的侍衛,正好到了這開道用,怕被擠散了,他就伸手拉住烏溪,秋夜微寒,他手心溫,手指卻是涼颼颼的,烏溪叫他冰得一激靈,手上的感覺格外敏感,只覺得這人手比自己薄上不少,手指也細上一些,卻帶着男子手指特別的力道感,指尖還有些繭子,倒不像是拿筆拿出來的。
好容易進了翡翠樓,這纔有人出來迎接,平安遞上請帖,便立即有人殷勤地將他們請上二樓雅間。
景七他們進去時,周子舒和賀行已經到了,一邊有特來作陪蘇青鸞,還有幾個精緻好看的小姑娘伺候着。賀行笑道:“可算來了,子舒兄差點以爲二位今兒個不肯賞光了呢。罰酒罰酒!”
太子下不在,聖人子弟陸深也不在,幾個人在某方面上,可以說是一路貨色,玩鬧起來也都自在了不少。
景七也不推辭,痛痛快快地接過來一飲而盡,大喇喇地坐下來,笑道:“這花酒的味道總是不一樣的,多喝幾壺也成——行兄,湊鬧的事幾時能沒有我?”
賀行笑道:“你們來着了,今兒肯定不虛此行!北淵我可跟你說,若是沒參加過這夜品盛事,叫你賞盡風月也枉然。”
景七笑了笑,又自斟自飲了一杯沒接話,心道你個小年輕人,爺經歷過的“夜品”比你聽說過的都多。
一邊笑眯眯地聽着賀行得意忘形地拉着烏溪賣弄。
“巫童快過來瞧,瞧見底下那臺子了麼?”
烏溪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樓下大堂中間支起了一個高高的臺子,底下襬滿了花,乍一看,那臺子像是鮮花搭起來的似的,旁邊連着小階梯,那樓梯比尋常的樓梯要窄一些,薄一些,姑娘走上去自有一種輕盈優雅的感覺。
臺子設得雖高,卻剛好是能叫底下大堂和上面雅間的客人都看得清楚,烏溪打量了半晌,才道:“看那個形狀,有點像我們那裡祭神用的祭壇。^網友自行提供更新?^^”
賀行一愣,他剛纔一時忘形,平時裡雖然在景七那裡也常能見着烏溪,卻都是打個招呼,對方就不說話了,難得今兒竟然給了個迴應,於是有點話癆傾向的賀小侯爺激動了,順口問道:“你們那祭壇是幹什麼的?”
“啊?”烏溪愣了一下,半晌,賀行已經覺得他不會回答了,才聽到烏溪說道,“祭壇是祭祀伽曦大神的,祭神要用家畜和五毒血。或者祭奠先人……”
賀行意識到自己問錯了問題。
烏溪面無表地接着道:“祭奠的先人一般都是被仇人殺了的,所以祭壇上要擺仇人的頭顱,還要用仇人的血潑在臺階上,踩着上去。”
賀行面色慘淡。
景七卻點點頭,一本正經地道:“這倒是不錯,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有點像。”
烏溪奇怪地問道:“你知道我們的祭壇什麼樣麼?”
景七搖搖頭,心裡卻想道可不一樣麼,都是賣的地方。
當然,礙於南疆人民的信仰,這話還是沒說出口的。於是也過來趴在欄杆上,指着角落裡幾個裝滿了花的大籃筐告訴他說道:“瞧見那個了麼,一會開始了,便有人送花上來,等會你要是瞧上誰了,就在她登臺的時候把花丟在臺子上,有專人來收,不過這不是姑娘們互相競爭的意思,‘蘭堂夜品’主要還是在一個‘品’字,圖個風雅鬧,以和爲貴。若是喜歡,姑娘們都坐在後邊,可以寫了姑娘的花名遞上拜帖,她要是也願意……”
景七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一雙桃花眼輕輕一掃:“那就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周子舒奇道:“小王爺真的從未參加過這蘭堂會麼?怎麼知道的這麼一清二楚?”
景七輕咳一聲:“這有什麼稀奇的,這些個銷金的章臺樓館,來回來去不也就是那麼幾個花樣麼?我沒吃過豬,總是見過豬跑的。”
話音剛落,就看見烏溪用一種“還說你不是那種人”的目光,頗有些鄙夷地瞅着他,景七摸摸鼻子,於是也坐回去不說話了。
等了不多時,大堂裡周圍一圈的燈便被罩子罩上,調暗了,翡翠樓的李媽媽帶着兩個小丫鬟,親自上來給衆人請安,吵吵鬧鬧的男人們安靜了下來。不多時,便有小奴擔着花,挨個給客人們發下去。
怡紅快綠的一個個登場,雅音俗樂,各路脂粉各顯嫵媚。
樓上的雅間裡客人們還都比較含蓄,只是低聲議論着。大堂裡卻鬧起來,大聲叫好品評,有些話說得極粗俗,有些不堪入耳。
烏溪看着看着,覺得那些諂媚的歌舞索然無味,他本來不明白景七的話,纔打算過來親自看看的,這時候,才終於知道了“大庭廣衆之下叫人品頭論足”是什麼意思。
他想原來這和他們那裡過節的時候,族裡的少女們唱歌跳舞、甚至有大膽的像心儀的少年們示是不一樣的。因爲族人們看着她們的目光都是和善的,像父親、像兄弟、像人,尊重她們,被她們帶動的一起快樂起來。
不像這裡。
他覺得那些臺上千百媚的姑娘們也是可憐的,因爲別人輕慢她們,她們自己也輕慢自己。
這蘭堂其實一點也不風雅。
氣氛漸漸被推向高/潮。
這時景七靠過來,手裡拎着兩壺酒,遞給他一壺,隨隨便便地倚在欄杆上,離得近了,烏溪聞到他上的酒味,想起剛剛餘光瞥見這人和周子舒兩個酒鬼,你一杯我一杯的沒玩沒了,看來是有點喝多了。
景七瞅着下面臺上撥弄着小阮唱着望江南的女孩,忽然也敲着雕花小欄,和着她的琴音低低地唱道:“莫攀我,攀我心太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折那人攀,恩一時間……”
他聲音低得如同耳語似的,唱得那詞悽悽慘慘的,卻莫名地比那女孩兒強壓着顫音,唱得什麼“綠如藍”“紅勝火”更合她的琴音。知音人,總是不停唱詞,而聽絃外之音的。
烏溪耳朵突然有些癢,忍不住偏過頭去:“你說什麼?”
景七揚眉一笑,指着那站起來盈盈斂衽的女孩低聲道:“你瞧見她的笑容了麼?”
烏溪望過去,默默地點點頭,那女孩子不過十五六歲,一張臉在笑,卻讓人覺得有種莫名的悲意。
“她腰上那條紅帶子,表示還是個未梳攏的姑娘,今兒她唱得不錯,方纔也有不少人丟花給她,看來今兒個初夜能買個好價錢。”景七含含糊糊地說道。
自來有珠淚紛紛溼羅綺,有少年公子負恩多。
景七輕嘆一聲,那嘆息裡不知勾着哪裡的前世今生,叫烏溪心裡微微一顫,忍不住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你喝多了。”
景七點點頭:“嗯,喝多了……可是喝多了也不過醉上一會,還能怎麼樣呢?世事隨流水,浮生一大夢……”
他忽然掙開烏溪,撿起一朵花用力往下擲去,提高了聲音道:“本王看上這姑娘了!”
言罷搖搖晃晃地便要下樓,一邊平安趕緊跟上,陪酒的蘇青鸞也有些擔心地站了起來:“王爺……”
烏溪對她擺擺手:“沒事,我也跟着過去看看。”
卻不料只是說句話的功夫,景七和平安便淹沒在大堂裡的人山人海里,頃刻沒了蹤跡。
烏溪皺皺眉,心裡有些擔心,怕他醉酒出事故,回手叫過同行的阿伈萊,阿伈萊曾經是族裡最擅長打飛禽的,眼神極好,烏溪拉過他道:“給我看看南寧王爺剛剛去哪了?”
阿伈萊雖然能在密林裡打着最狡猾的獵物,在這麼多吵吵鬧鬧的人和撲鼻的脂粉氣酒氣裡,也有點傻,瞪着一雙銅鈴一樣的眼睛,半晌,有點爲難地看着烏溪:“巫童,這實在是……”
烏溪嘆了口氣:“我下去找他。”
他對氣味本來就敏感,樓上雅間還好,一到大堂,就覺得有股子異樣的甜膩香氣混雜着各種人的味道撲鼻而來,被嗆得打了個噴嚏,一陣噁心。
來往花紅柳綠的女人經過的時候,都會多看一眼這英俊的少年,甚至有人故意在他上蹭過去,烏溪只得拽着阿伈萊當擋箭牌,可憐那麼一個八尺的南疆漢子,沒有片刻,一張臉就紅得發紫,好像能滴出血來。
方纔景七說“看上”的姑娘已經下臺了,這會兒換了個人上去,景七卻不知道鑽哪去了,烏溪茫然四顧,眉頭皺起來。他確實是很不喜歡這個地方。
突然,旁邊有人拉了他一把,烏溪轉頭一看,拉他的人竟然是平安,平安把食指豎起來,告訴他們別出聲,然後低聲道:“巫童跟我這邊來。”
烏溪被大堂的薰香弄得暈暈乎乎的頭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知道平安是最忠誠的,景七喝多了四處亂跑,他絕不可能丟下主子一個人過來,立刻就明白要有什麼事,對阿伈萊使了個眼色,跟着平安悄麼聲地順着牆根溜了出去。
原來大堂角落裡還有個極不起眼的角門,平安招招手,帶着他們主僕二人從那裡出去,一出門,冷風立刻吹了進來,烏溪激靈了一下,這才問平安:“怎麼回事,你們王爺呢?”
平安道:“王爺在前邊等着巫童呢,這邊請。”
走過一條狹長又七拐八拐的小路,平安這才把他們帶進了一個小房子,看樣子像是翡翠樓下人待的地方,一進屋,就看見景七和一個粗布打扮的中年人在裡面,那位傳說中耍酒瘋的南寧王,看起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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