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尚書不愧是老奸巨猾的和稀泥高手,景七低估了他的無恥程度,等簡嗣宗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以後,也沒去撞柱子,也沒去撞牆,更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直接翻了個白眼,兩腿一伸,厥過去了。
好,這回可以一言不發,什麼都省了。
赫連翊微微仰起臉來,趙明跡的怒罵聲一唱三嘆,羣臣脣槍舌戰你來我往,他漸漸聽得有些麻木,雙目有些無神地擡起頭來,不知不覺中,做了一個和烏溪一樣的仰望的動作。
他覺得眼睛很難過,想怒吼一聲你們都閉嘴,想拍着桌子大聲疾呼說看看你們這羣聖人子弟天子門生,都是一羣什麼貨色?想說把那些敗壞朝綱之人,和那一身歹毒的南疆餘孽全都拉出去砍了!
可是他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他只是個剛剛被允許在旁聽證,空有東宮之名,可別說實權、連說句話都會遭人嗤笑的多餘的人。一步不多說,一步不走錯,尚且有虎視眈眈的兄長們等着把他拉下馬,自己還如履薄冰一般,哪有能耐去管別人的事呢?
他想起周太傅講史,周太傅說,國之將亡,妖孽必出。
那大殿依舊,可大慶的天,就快塌了。
一朝鬧劇,景七看得想笑,赫連翊卻想哭。可也許無論想哭還是想笑,心情都是一樣的。
烏溪卻平靜地跪在那裡,異常坦然。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也不後悔。那個被人稱呼爲“大殿下”的男人伸出的手指快要戳到他的鼻子,嘴裡說的話他大多聽不懂,可也知道不是好話。
“……其用心之險惡,足可誅矣!”
這是說要殺了他的意思。烏溪聽明白了,他偏過頭看了一眼那激動異常好像和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的大皇子赫連釗,心想,要是早知道他們因爲這個要殺了自己,剛剛就不下情蠱了,讓那姓簡的老雜毛七竅流血地見他死鬼老爹去算了。
他們南疆的瓦薩族人,是最最真性情的人,餓了就吃東西,哪怕是野草樹皮,困了就倒身睡下,哪怕是幕天席地,碰到喜歡的人,就要一輩子和她在一起,對她好,永遠也不變心,來了友好的客人,以好酒相待,天下四海都可以是兄弟,遇到仇人,也沒有那麼多虛情假意的名號,不管師出有名還是師出無名,心裡有仇恨,就要對方血債血償,要是把對方抽筋扒皮能解恨,那就抽筋扒皮。如果打不過敵人,被對方殺了,還有自己的親朋好友,族人弟兄,只要瓦薩族人沒死光,就要把這仇恨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沒聽說過哪個瓦薩族的男人,在外面被人欺負了,還要窩窩囊囊地躲起來,像中原人那樣只敢在心裡記恨着,像草狗那樣只敢在一邊流着涎水覬覦,要等到對方倒黴落魄了,纔敢大着膽子上前踩一腳呸一口。
他想,大巫師說的讓他隱忍,其實是錯的——爲了他的族人,他就更不能卑躬屈膝,他是要代表伽曦大神的男人,如果連他都變成了一個只會搖尾乞憐點頭哈腰的人,族人又該怎麼辦呢?
這是個太悲痛的年代,繁華已經見了頹勢,而英雄們羽翼未豐,只能看着狗熊大行其道,不甘和悲憤過早地壓抑在了孩子們的心裡,讓他們在這樣的力量中長大,等着把對整個世界的憤怒傾斜出來,變成摧枯拉朽的力量。
景七漸漸地也笑不出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心裡有了那麼一點局外人的無力感,他一開始覺得南疆的巫童有些可惡,才這麼一點兒年紀,就這樣睚眥必報,沒有半點容人之量,可是這會兒他看着那跪在正中央一言不發的烏溪,才覺得那孩子的眼睛其實只是太黑了,不是邪,是太倔強。
冷冷地盯着人看的樣子,就像是一隻受了傷動彈不得的小野獸,色厲內荏地驕傲着。
大皇子赫連釗用力在地上磕了個頭:“父皇,此乃亂國之象,不殺此人,恐寒了滿朝臣工之心!”
二皇子赫連琪卻輕笑一聲:“大皇兄這話說得可真是誅心,南疆乃蠻荊之地不知禮法,他又不過是個一把都捏不起來小娃娃,依你的意思,要是不逼着父皇殺了這小小孩童,便是父皇不顧江山社稷,自毀長城,要寒了滿朝文武的心?不知……各位大人,誰的心被寒了?”
他的目光往旁邊一專,赫連琪長相酷似其母莊妃,眼梢挑得很高,流轉間憑空多出幾分陰柔氣,可是帶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往旁邊一轉,就不是陰柔氣了,是陰陽怪氣。
有眼力見兒的,立刻知道下面的話,該是人家鳳子龍孫金枝玉葉地自家掐,不夠身份的,得儘早閉嘴。
連剛纔還沒法活了的趙明跡趙大人,也熄了聲音不再找死。
赫連釗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赫連琪皮笑肉不笑:“就事論事而已,大皇兄別多見怪,弟弟我不會說話,要冒犯了你,可多多見諒。”
這一朝天子一朝臣,赫連翊終於看得夠了,出聲道:“父皇,兒臣……兒臣突覺身體有些不適……”
赫連沛看了看這小兒子,發現他果然臉色極其蒼白,連嘴脣上的血色都好似褪盡了一樣,還微微有些發抖,便說道:“咦?這是怎麼的?來人,把太子扶下去,宣太醫來。”
喜公公忙打了個揖,親自將赫連翊攙扶下去,景七看着他的背影,竟覺得這少年背影,竟微微有些佝僂起來。
只見赫連沛不耐煩地擺擺手:“行啦,吵什麼?像什麼樣子?!都給朕起來!”他瞥了一眼依然跪在那裡的烏溪,略放柔了聲音道,“巫童,你也起來。”
赫連沛的目光有些陰沉地在兩個成年的兒子身上掃了一圈:“聖人曾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他不過區區懵懂孩童,又未曾教化,仁人應以德傳之,以禮受之,焉能說殺便殺?若殺此人,此事傳揚出去,豈不教天下人笑我大慶君臣毫無度量、濫殺□□?”
景七翻了個白眼,心說是聽君一席話,便真可自掛東南枝了。
赫連沛一臉親切地對烏溪問道:“你幾歲了,在南疆可曾讀過書?”
烏溪一愣:“我……十一,大巫師就是我的老師,只是沒有讀過你們中原的書。”
赫連沛搖搖頭,十分惋惜:“可惜可惜,讀書之妙,乃在於上對往聖,下對今賢,暢談一二,豈不妙哉?只可惜你地處偏遠,竟不曾領略這等最最快樂之事——哎?北淵哪……”
景七一愣,不防突然被點了名,忙躬身道:“臣在。”
“咳,你這孩子,半晌連氣都不吭一聲,朕都險些把你給忘了。”赫連沛白了他一眼,“怎麼才這麼一點兒年紀就跟個小老頭似的無趣?朕聽說,你好幾個月間,除了進宮請安,竟未曾出府?”
景七道:“臣身負重孝,不敢造次。”
赫連沛嘆了口氣,伸手捏捏他的肩膀:“明哲雖異姓,卻如朕手足……唉,罷了,北淵你要保重自己,朕知道你的孝心,可是也不要憋壞了自己——如今巫童在京城的府邸還未建成,只得委屈他們在驛館略住一住,有客自遠方來,不可怠慢,我瞧他和你年紀差不多,他官話雖不熟,平日交談倒也無妨,你們一般年紀,也有些話說,要代朕好好招待。”
景七心裡大大地翻了個白眼,嘴上卻只得恭敬道:“臣領旨。”
赫連沛點點頭,又對巫童說道:“這乃是我大慶南寧王,和你也算得身份相當了,不算辱沒了遠客,以後你便要在京城常住了,叫北淵帶你多親近親近世家子弟們,也是好的。翊……”
他才吐出一個字,纔想起赫連翊方纔告病被扶出去了,便略皺了皺眉,眼睛在大殿上轉了一圈,臉上竟有無奈之色一閃而過,頓了片刻,才說道:“鴻臚寺卿何在?”
鴻臚寺卿陳遠山忙道:“臣在。”
赫連沛點點頭:“陳愛卿,南疆諸位在京諸多事情,還得煩你多費心些。”
陳遠山忙道:“臣遵旨。”
赫連沛揉揉眉心,臉上不掩倦色,輝輝袖子,站起身來:“今日便罷了,朕乏了,散了吧。”
立刻有公公上前,赫連沛扶住小公公的手臂,走了兩步,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看了景七一眼,低聲道:“我聽翊兒說,你說等身體好些,便在王府中自請西席,不進宮伴讀了麼?”
景七一怔:“皇上,本朝規矩……”
赫連沛卻搖搖頭打斷他:“你若不願意就算了吧,你……你如今也大了,知道事了,回頭朕給你指個學問和人品都一等一的先生便是,得了空多進宮來陪陪朕,不枉朕疼你那麼多年。”
他說完轉身走了。
景七恍然想起來,上一世的時候,其實赫連沛也隱隱地暗示過要給他指一個西席,便不用再進宮了,只是那時候一心想着赫連翊,沒察覺出來他是什麼意思。
羣臣送走皇上,陸續離開,赫連琪笑眯眯地對着赫連釗作揖,赫連釗冷着臉,哼了一聲,拂袖而去——景七都看在眼裡,他想,原來這糊塗皇上,心裡畢竟不是全糊塗的,而且還真曾經爲自己打算過的,暗示過自己不要捲進他這些兒子們醜陋的爭鬥裡。
可惜那時年幼,枉費了赫連沛的苦心。
景七忽然覺得,其實皇上也不過是個又寂寞,又身不由己的可憐人罷了。
不遠處鴻臚寺卿陳遠山正和烏溪說話,陳遠山對誰都客客氣氣的,想來也不會太得罪這牲口脾氣似的的南疆巫童。
皇上旨意都下來了,自己總不好就招呼都不打就敷衍過去,於是原地整出一張笑臉,這才向烏溪走過去。
勤奮得我自己都被感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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