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琪這個人,說不好聽一點,就是有點妖里妖氣的。
年紀輕輕的一個人,沒事老喜歡弄點丹藥什麼的,身後常年跟着個骨瘦如柴的老道士,老道士一雙三白眼,下巴尖得錐子似的,兩頰乾癟,叫人一眼見了就覺得不像好人。
赫連琪長得絕不能說不好,乍看上去還隱隱有種讓人驚豔的感覺,可是就是這個看上去翩翩風度的青年,卻是比赫連釗更要命的對手。
說到底,赫連釗雖然耍狠,可他是個粗人。
景七突然拉住烏溪,卻把烏溪嚇了一跳,他素來不容人近身,除了不願意和人打交道之外,也是因爲身上養着毒物——比如手腕上就纏了一條劇毒的竹葉青。
景七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拽了他的袖子,烏溪明顯感覺到腕子上的小蛇隨着他的動作輕輕顫動了一下,竟探出頭來,被他寬大的袖子遮着,猩紅的信子吐出來,在景七的手指頭上一點一點的。
雖然蛇毒有解,可烏溪看着一邊南寧王這小身板,不知道他要是萬一被咬上一口,撐不撐得到解藥來;就是不咬,烏溪從上回那直接翻白眼暈過去的翰林的反應也知道,中原人是怕這種小毒物的,再把他嚇個好歹的……
可是手指是多敏感的地方,烏溪還沒來得及把冒出頭來的竹葉青塞回去,景七就感覺到有東西在舔他的手,一低頭,正好和烏溪袖子裡那條碧綠的小蛇看了個對眼,烏溪心跳停頓了一下。
卻不料,景七隻是淡淡地掃了那小蛇一眼,好像那玩意兒只是個普通的鐲子似的,沒啥反應,也沒撒手,略微把烏溪往後拽了半步,不叫他直面赫連琪,然後拿眼示意赫連翊。
更奇的是,烏溪袖子裡的小蛇盯着這個人的手,拿信子觸碰幾下,過了一會也覺得沒趣,莫名其妙地又縮了回去,老老實實地盤在烏溪的手腕上。
烏溪鬆了口氣。
雖說赫連琪是兄,赫連翊是弟,但赫連翊乃是東宮太子,算起來是“君”,赫連琪和赫連釗見了,都是要行禮的。
可眼下三兄弟是怎麼回事,大家心裡都有數,赫連釗壓根沒過來打招呼,遠遠地見了,倨傲地點個頭,竟就這麼過去了,赫連琪也極敷衍地做了個禮,似笑非笑地招呼道:“太子殿下。”
赫連翊垂下眼笑了笑,臉上看不出有絲毫的勉強,仍是彬彬有禮道:“二皇兄。”
忍人所不能忍者,方能成其大業。
景七拉住烏溪,有不叫他說話的意思,自己也退在一邊,隨着赫連翊草草見了個禮。
赫連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有日子沒見,北淵真是越發俊了。”
這話說得就更不對了,這口氣,明顯該是長輩對小輩、上對下說的。
赫連沛是長輩又是君,說得,太子赫連翊年紀大着幾歲,在南寧王面前也算君,仗着交情好,也勉強說得。
可這赫連琪不過佔着個皇子的名號,尚未封王,若不是龍子皇孫,單論品級還不及景七這正牌聖祖爺親封的親王。赫連琪卻用這口氣說出來,似乎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
要是別人,估計不翻臉也得氣得滯一下,所幸景七裝孫子的本事不比赫連翊低,也只是輕輕一哂掩過:“二殿下過譽。”
赫連琪的目光鉤子似的在他身上劃過,最後停在了烏溪身上,他那眼睛極好看,狹長上挑,說不出的風流嫵媚,可烏溪卻覺得,這二皇子的目光比見血封侯的毒蛇還要惡毒上幾分,和他對視的時候,叫人覺得背後浮起一層陰陰的涼氣。
赫連琪對他笑道:“喲,我道是誰,這不是巫童麼?見尊駕一回,可真是不容易。太子今兒面子真不小。”
烏溪手置於胸前,冷冷淡淡地說道:“二殿下。”
赫連琪嗤笑一聲,伸出白皙的手指整理着自己的袖子,指指一邊乾柴一樣的老道人,故意拖長了聲音,陰陽怪氣地說道:“久聞巫童神通廣大,精通南疆巫蠱之術,這位李道兄一直求着我引薦一番,只是……看來我赫連琪面子不夠大,拜帖上了幾次,巫童可都閉門謝客,莫不是嫌我高攀了?”
這就是找茬加試探了,烏溪愣了一下,聽得出赫連琪話裡的敵意,他下意識地偏頭看了一眼景七後說道:“南疆巫術和你們中原的道術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沒有什麼……”
景七輕輕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打斷他,攏起袖子,對赫連琪說道:“您瞧這誤會來的,烏溪那裡的情況,二殿下恐怕還不清楚吧?他家裡養的那些個小動物,把來教學問的何先生給嚇病了,倒現在沒有先生敢上門,現在恐怕字都認不大全,哪就看得懂二殿下送來的文縐縐的拜帖?”
他這話說得親暱,甚至直呼了烏溪的名字,赫連琪眉尖一跳,瞥着他說道:“看來北淵和巫童交情甚好,怎的這樣見外,也不幫我們引薦引薦?”
景七笑眯眯地道:“比鄰而居,自當照應。”
赫連琪眯起眼睛。
赫連翊輕咳一聲,伸手搭住景七的肩膀,輕喝道:“北淵。”隨即對赫連琪點頭道,“二皇兄請了,既然皇兄有心結實巫童,今日孤少不得也做箇中間人,不過二位可以稍後再多加親近,再不入席,恐怕陸老今日這壽辰是沒法開宴了。”
陸仁清忙道:“正是正是,請二位殿下入席。”
赫連琪似笑非笑地在他搭在景七肩上的手上瞥了一眼,帶着李道人轉身走了。
赫連翊一直拉着景七入席,好像還拿他當個孩子似的,怕他亂走,坐定了,這才瞪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你做什麼去招惹他?”
景七嘴脣幾乎都不掀動,聲音模模糊糊地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是我去招惹他的麼?再者說,我就差腦門上頂着‘□□’三個字出門了,赫連琪看我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
赫連翊卻想起了什麼似的笑起來:“是呢,還不是你小時候,父皇叫你讀書,赫連琪本想要了你去做伴讀,你倒好,一點面子都不講,抱着父皇的大腿哭着不肯,只說不喜歡他。”
景七正好端起杯酒,險些嗆到:“我……我怎麼不記得?”
赫連翊但笑不語。
不過這倒像是他自己說過的話,自小和赫連釗倒是勉強能湊合過去——當然,赫連釗比他年長太多,忙着奪軍權,忙着黑人搞鬥爭,也沒什麼心思答理他一個路都走不穩的小破孩——唯獨就和赫連琪不對付。
老人說孩子都有動物似的天賦,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雖然不懂事,但是就是知道誰是好人。
赫連琪就屬於那種天生和景七犯衝的,明明也很好看,明明一開始對他也不錯,可就是不行,話還不會說的時候,見了赫連琪就哭,撕心裂肺催心撓肝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有什麼孽緣。
私底下暗潮洶涌不說,表面上,大家吃吃喝喝互捧臭腳,氣氛還算和諧。
酒過三巡,赫連翊伸手攥住景七端着酒杯往嘴裡送的手,按下,又親自給他夾了一筷子菜,道:“差不多了,你別得了機會就胡喝,半天不見你吃東西,留神一會酒氣上來了頭疼,壓一壓。”
景七酒量自己清楚,不至於千杯不醉,可三杯兩盞淺啜幾口,也不算什麼,只是有些心不在焉,赫連翊一攔,也就順從地放下就杯,慢慢地吃起東西來。
烏溪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着,忽然覺得這位太子殿下看南寧王的目光,好像和其他人不大一樣,熟稔親暱自然不用說,赫連翊側着頭給景七夾菜的時候,好像眼角眉梢處都帶上一種微妙的柔和與些許笑意。
讓他覺得自己坐在旁邊有些多餘。
然而烏溪不知道,注意到這邊的,不單是他一個人,不遠處赫連琪的目光一直遊移在三人身上,將赫連翊阻杯夾菜的一幕盡收眼中,赫連琪薄薄的嘴角上掠過一縱即逝的一抹笑意,似有所指地與李道人對視一眼。
景七心不在焉,卻是因爲赫連琪。
他太瞭解這個人,赫連琪是個睚眥必報的,心機深沉,可爲人太過狠毒狹隘,沒有一點容人之量,善猜忌,又善妒。眼下認定了巫童駁了他的面子,恐怕將來總要有衝突。
可巫童是被他自己牽扯進來的,這往後的路怎麼走,還得着實計劃一番。
從陸大學士的壽宴上回來,赫連翊見天色已晚,不便逗留,便徑自先回宮了,烏溪和景七一路回府。
烏溪是個不愛吱聲的,帶出來的阿伈萊和奴阿哈兩個純屬搞不清情況,只知道有人請客吃飯,跟着巫童出來吃飽喝足再回去,也沒什麼計較。
景七估計要是自己沒話找話,這巫童不知會說出什麼來,也不自討沒趣,就這麼一路沉默,親自將烏溪送到巫童府門口。
景七這纔打算告辭,帶着一干小廝侍童回府。
卻突然聽見烏溪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的。”
景七一頓,眨眨眼:“巫童這是什麼話?”
烏溪說道:“你放心,如果將來有一個人做你們大慶的皇帝,我也希望那個人是剛纔的太子。赫連釗是仇人,我得罪過他,會連累我的族人……還有剛纔的赫連琪,他野心很大,心術不正,一直惦記我們南疆的巫術,如果他做了皇帝,我們就沒有安寧的日子了。”
景七倒吃了一驚,他一直覺得這孩子有些缺心眼,卻沒想到他只是不大會說話罷了,心裡竟清楚得很。
“如果是太子殿下,我大慶和南疆和平相處,便是自然的了。”景七說道,“天高鄙遠,勞民傷財而無甚收效,仁君所不爲也,你知道這些,我就放心了。”
“你可以代表他說這話麼?”烏溪問道。
這巫童平時糊里糊塗也好,不理世事也好,心裡牽掛的卻只有他遠在天邊的族人——景七一笑,這位和赫連翊,說不定倒是個知己:“旁人不知,太子殿下行事,本王還是略知一二的,巫童儘管放心。”
烏溪這才點頭。
景七道:“如此便不打擾巫童了。”告辭離去。
誰知他剛剛調轉馬頭,卻被烏溪叫住:“王爺……”
這麼長時間,這冷冰冰的巫童好像還沒主動叫過他,景七一愣,轉過頭去。
烏溪垂下眼睛,好像難以出口似的,囁嚅半晌,才輕聲道:“你……你能不能……再叫一聲我的名字?”
讓他好有個念想,在遙遠的南邊,想着那一個叫着他的名字的老人——大巫師說,名字是極重要的東西,是要跟着人一生一世的。名字也是有力量的,如果一直在心裡嘴上叫一個人的名字,時間長了,那個人會知道,會有感情。
可來到大慶幾年間,烏溪覺得自己都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了。
聽見景七在宴席前那句輕描淡寫的話,雖明知道他是在那個赫連琪面前故意說的,心裡卻如同被撞了一下似的。
等了良久,他擡起眼來,卻見景七隻是睜着一雙眼睛,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烏溪心裡有些失望,倉促地對他點點頭,轉身往巫童府裡走去。
卻聽景七帶着笑意說道:“烏溪兄弟,有空常來王府坐坐啊。”
烏溪猝然回過頭去,只見那人對他笑一笑,牽起馬走了。
他只覺得心裡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輕輕地將左手伸進右手的袖子,撫摸着手腕上小蛇冰冰涼涼的身子,小蛇柔順地蹭着他的掌心。
烏溪想,連自己養的蛇,對他都是沒有敵意的。
有木有有木有?
說木有的瓦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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