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溪在車子進了京城城門的時候,就忍不住偷偷地掀起了簾子。
從南疆到中原,整整走了幾個月,他才知道,原來傳說中的中原竟然有那麼大的地方,那麼多的人。
城郭相連,車水馬龍,路長得好像一輩子也走不完似的。
南疆那些終年瀰漫着霧瘴而不見天日的密林,和大山裡撐起來的寨子,在這樣綿延萬里的大好河山面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乃至於竟有些寒酸了,又是什麼地方吸引了中原人的軍隊,非要攻打他們的族人不可呢?
烏溪問過大巫師,大巫師是部落裡最有權威也最有智慧的人,說的話代表了伽曦大神的意志,烏溪將來也會是大巫師,可他還是個孩子,還有很多不懂的東西。
大巫師告訴他說:“這是伽曦大神的考驗,伽曦大神無處不在,冥冥中看着所有人所做的一切,今天埋下原因,以後就會收穫結果。只是凡人的生命太短,所以像是地上冒出來、馬上就會死去的小蟲子一樣,渾渾噩噩,不理解神的意志,等你長大,等你見過很多很多人,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的時候,你纔會隱隱約約地明白一點。”
大巫師說這話的時候,眼角的皺紋被牽動起來,他的眼神平靜地望着遠方霧濛濛的山,黑漆漆的,像是有一潭不會動的死水。
烏溪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覺得特別難過。大巫師拍着他的頭,對他說:“你已經十歲了,開始有自己的心思想法,很多事情,我教給你,你也不一定會記得,也該是讓你出去看看的時候了。”
烏溪伸手死死地抓住大巫師長長的袍子,緊抿着嘴不說話,大巫師嘆了口氣:“中原是個陷阱一樣的地方,有你想象不到的熱鬧和富貴,有最好看的人,最精緻的東西,你也許會覺得,比起中原,南疆就是被大山隔絕的破落的地方,你會捨不得離開那裡,會忘了你是誰。”
“我不會的。”烏溪養着臉看着他,鄭重地舉起一隻白淨的小手,“我向神起誓,我一定會回來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我的族人。我會帶着我的族人打回去,我會記得誰欺負過我們,會讓那些人都不得好死!”
大巫師就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不像是居高臨下的神使,也不像說一不二的頭人,只像是個普通的老人那樣,帶着一點慈祥和疲憊,看着那一天一天長大的孩子,有說不出的期盼,又因爲那期盼太過殷勤,而漸漸地冒出憂心來:“記着你今天說的話,記着你的家鄉,不管走多遠,記得你的族人還在等着你。”
中原讓他眼花繚亂,烏溪心裡好奇,走過一個地方,都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睛看個仔細,可是好奇中,又夾雜着一份惶恐不安,每天睡前的時候,他都要把大巫師臨走的囑咐在心裡默默地重複一遍。可是那麼多的地方,沒有一個像京城這樣繁華,繁華到讓他覺得不真實。
透過掀開的車簾,一股特別的氣味撲面而來,烏溪仔細地辨認着,那是摩肩接踵的人和馬車發出的味道,粘稠得很,中間夾雜了一抹很淡很淡的香氣,帶着某種蠱惑一樣。
他擡頭,道路兩邊站滿了人,有拎着鳥籠的,有提着籃子的,大家像是圍觀着什麼奇異的動物一樣津津有味地目送着他們一隊人。
車子慢慢地平穩起來,在大塊平整的青石路上走過,城中還經過一條彎彎曲曲的河,幾條特別大、也特別花哨的船靜悄悄地停泊在上面,流水嘩嘩地輕響着走過,河岸邊上楊柳垂下來的紙條,好像一直要伸到烏溪面前似的,他伸手去抓,卻又沒抓到。
這時候車子停了,有人的腳步聲接近,烏溪放下簾子,坐正身體,車門從前邊打開,他看見隨行的族人阿伈萊和自己一樣,腰板挺得直直地站在一邊,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顯得高大一些似的,身後是一個滿臉堆笑的老男人,老男人帶着奇怪的高帽子,寬大的衣袖垂下來,一直垂到膝蓋附近,手也被遮在裡面,一張嘴聲音又尖又細:“喲,這就是那位巫童大人不是?雜家有禮了。”
隨行的魯百川趕緊用南疆蠻語對他解釋說:“這位是皇上身邊的喜公公,是第一等的紅人,皇上特意派了喜公公到宣德門外迎着您,還要在宮裡設宴爲您洗塵,是天大的擡舉啦。”
魯百川是南疆邊境上的一個漢人,打仗的時候是被馮元吉徵收的嚮導之一,他官話和蠻語都十分精通,人又機靈會往上爬,在軍中混成了半個紅人,南疆來客一行對漢語都只限於簡單的對話,稍微複雜一點就半懂不懂的,所以被特別指派過來做巫童的譯侍。
烏溪的臉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雙極黑的眼睛,掃過魯百川。魯百川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總覺的這孩子的眼睛不像個孩子,那麼黑,那麼野,和那神神叨叨的老不死巫師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冷冷地看過來的樣子,總讓人心裡涼颼颼的。
烏溪慢慢地站起來,魯百川諂媚地伸手去扶,被阿伈萊一巴掌拍在手上。
魯百川大怒,轉頭,卻看見兇悍的南人正怒氣衝衝地瞪着他,裸/露的上身露出的色彩鮮豔的紋身,讓年輕的武士看起來有些猙獰,剎那間,魯百川的怒氣就涼在了肚子裡,訕訕地退在一邊,看着阿伈萊彎下腰,用一個極謙卑的動作讓烏溪抓住他的小臂,小心地扶他下車。
烏溪擡起眼,看了看那尖聲尖氣的喜公公,猶豫了一下,想起大巫師囑咐他說,到了中原要收斂自己,就當是爲了保護全族的人,於是終於還是微微低了低頭。
喜公公立刻一側身,表示不敢受禮:“這可折殺老奴了,萬萬不敢!”
皇城在京城中心,宮殿連着宮殿,稍微一不小心就要迷失在這樣的金碧輝煌裡,像是一直羅到了雲裡一樣,烏溪仰頭看見,心想,真是高啊……
他有那麼一點害怕了,可是不能表現出來,因爲身後還有阿伈萊他們,還有那些仇人的兵將們在看着,他不能丟了族人的臉面。
烏溪悄悄地深吸一口氣,整整自己的衣服,隨着喜公公往裡走去。
南疆的武士們到了大殿的時候,交頭接耳的文武百官都安靜了下來,看着這一隊南蠻氣勢洶洶得列隊進來,常年的野外生活讓他們看起來肩膀特別的寬闊,男人們的肩膀上都有圖騰似的紋身,蜜色的皮膚露在外面,披頭散髮。
景七承皇上赫連沛恩典,坐在這尊大佛身邊,正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打哈欠,纔打到一半,聽見報,又憋了回去,又使勁把眼睛裡的泛起的淚花眨巴出去。
他依稀記得上一世只聽說南蠻俯首稱臣,皇上滿足了虛榮心,也就沒別的幺蛾子了,沒有什麼質子進京這碼事,果然重活一遭,還是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也忍不住有些好奇,遠遠地望去,想看看把大慶四十萬精銳全都摺進去的彪悍的南蠻究竟長是什麼樣子。
卻一眼看見了被那些武士們簇擁着的一個孩子。小小的身體裹着烏黑的袍子,連臉都看不見,只露出一雙眼睛,顯得鬼氣森森的,腰板挺得很直,看似毫不畏懼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打量。
可是景七不知道爲什麼,覺得這孩子有些可憐。
大慶的武官們跪下,高呼萬歲萬萬歲,南蠻的武士們彼此看了一眼,也齊刷刷地跪下,只有那黑袍子的巫童還站在那裡,顯得孤零零的。
禮部簡尚書橫眉立目,重重地清清嗓子,怒道:“大膽,爾等既臣服我大慶,當以聖上爲尊,既見君父,當行三跪九叩之禮,因何不跪?!”
阿伈萊高聲說道:“大慶的皇帝,我們打了敗仗,向你稱臣,下跪也是應該的,可巫童是將來的大巫師,是伽曦大神的使者,不向任何人下跪!”
阿伈萊嗓門很大,一嗓子叫出來,整個大殿都回蕩着他的聲音。
景七眯起眼睛看過去,這人看着膀大腰圓的,可是聽着說話的這個音兒,恐怕還是個孩子,有那麼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牛勁兒。
簡尚書臉色一寒,吹鬍子瞪眼:“吾皇乃真命天子、九五之尊,便是你們蠻族邊境小神親自降臨也造次不得,何況只是個頂着什麼名號的三尺孩童!”
阿伈萊拿一雙銅陵一樣的眼睛瞪着他,簡尚書卻不是魯百川那上不得檯面的貨色,老頭子雖然看上去峨冠博帶弱不禁風,雖然身在禮部最講規矩,卻是實實在在的一頭老倔驢,平生最擅長兩件事,一個是罵人,一個人罵完人和人比瞪眼,連赫連沛都躲他幾分,跟阿伈萊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誰都不讓誰。
景七微微低了頭,把翹起來的嘴角壓了回去。
烏溪卻突然伸出手來,在阿伈萊肩上壓了一下,隨後往前走了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下:“南疆巫童烏溪,拜見大慶皇帝陛下。”
他還沒變聲,聲音卻清清亮亮的,一點奶味都不帶,雙手撐在地上,露出有些蒼白的指尖,然後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景七注意到,他身後的南蠻武士們的拳頭那一瞬間都攥緊了,剛剛和簡尚書叫板的小夥兒像是被霜打了一樣,眼圈都紅了。
赫連沛“嘖”一聲,擺擺手:“快都平身。”又轉過頭瞪了簡尚書一眼,“簡愛卿哪,不是朕說你,我大慶乃是□□上國,該有容人之量,他一個孩子,千里迢迢地來了,纔多大的人?你難爲他做什麼?來人,給巫童賜坐。”
等人跪了磕了頭,再埋怨老尚書,讓人家徹底變成壞人,好襯托自己的愛心,景七覺得自家皇上真是絕了。
又見這活寶皇上微微前傾着身子,跟個孩子似的好奇地打量着南疆的小巫童,張口就問:“南疆巫童,朕問你,你既然叫做巫童,可有什麼過人的本事沒有?”
他伸出手來比劃:“修煉了你們的巫術,能成仙長生不老麼?你可會御風遁地之術?哦……對,你可會穿牆之術麼?”
大殿上靜謐了一下,有堂堂九五之尊接待受降之臣,第一句不既不是安撫,也不是威脅,更不是佔線大慶國威表示對方輸得不冤、以後要好好聽話,而是先問對方會不會穿牆術的?
估計不少人的心情都和景七差不多,想長袖掩面裝不存在,要麼像簡老尚書,雖然沒言語,可是鬍子一翹一翹的,眼看着就要當場抽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下暴雨了,打雷,剛剛我把網線都給拔了= =在外面買酸奶耽誤了一分鐘,差點被大雨扣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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