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不必了,我就走。
景七眉頭輕輕地擰了一下,烏溪見了,又輕聲道:“你不要皺眉,你要是不願意,我不會時常出現在你面前的,我……”
景七嘆了口氣,一把拉住他手腕:“你跟我來。”
烏溪先是一愣,隨後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喜出望外的表情,景七餘光瞥見,忍不住心裡一熱,卻仍只是轉過臉去,假裝沒看見。
想起周子舒那樣冷情冷性的人,也會對他那傻乎乎的小師弟掏心挖肺一樣的好,便心有同感起來。像是每每從那險惡的世道里扒開一條更險惡的路,片刻不得休息,於是看見他們這些實心眼的孩子,就覺得特別感慨,特別珍貴。
他們前腳進了書房,後腳平安便叫人端了兩碗薑湯進去,放下,又識趣地悄麼聲地退出去。
景七將一個小巧玲瓏的暖手爐丟進烏溪懷裡,默不作聲地坐下,心不在焉地喝湯。他們兩人之間,景七侃侃而談、烏溪在一邊老老實實地聽着的時候比較多,於是這會兒他不開口,便有股子讓人難受尷尬的死寂蔓延開來。
他不說話,烏溪也不動,三兩口喝完了薑湯,微微呵出一口熱氣,便坐在那定定地瞧着他,想起上一回見着這人的時候,秋風纔剛開始掃葉子,這一回卻是風雪滿樓了。
一日不見尚且如隔三秋,這一個月於烏溪,便如同催心撓肝一般的難熬。這會總算見了他,便覺得少看一眼都虧,像是要將他裝到眼睛裡揣走似的。
景七走了會神,一擡頭,便對上那一雙漆黑寂寞的眼睛。他將湯碗放在一邊,身體往後靠了一下,放鬆的翹起二郎腿,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說道:“你年紀不小了,別胡鬧了。”
烏溪搖搖頭:“我從來不胡鬧,若是胡鬧,便不在這裡等你一個月,若是胡鬧,去年也不會一等便等你大半年。”
景七僵硬地笑了笑:“你纔多大,知道什麼,就滿口喜歡不喜歡的——好好的說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將來回南疆做你的大巫是正理,和一個男人攪在一起,成什麼樣子?”
烏溪平靜地看着他,道:“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得把你忘了,才能喜歡別人,可是我忘不了你,也不娶別人。去看看小說網?。你反正將來也想離開這地方,爲什麼就不能和我走?”
景七一震,猶疑着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離開這地方?”
烏溪輕輕地笑了笑:“你自己說你怕太子,可又替他辦事,知道他那麼多秘密,若是將來他當上皇帝,你不是要更怕他麼?你還和皇上說了自己不娶妻子的事,不是做好將來要離開的打算,怎麼會把話說得那麼死?”
景七半晌竟接不上話來,他想這小毒物不單不傻,鬧了半天還精明得很,自己這點壓箱底的心思都被他瞧出來了,又想難不成做得太明顯了不成?若是連烏溪都看出來了,別人會怎麼想?若真到非要脫身而去的那一天,豈不是麻煩大大的……心思便這麼習慣性地飄到了別的事上。
有的人天生就是爲這種算計來算計去的日子活的,別人覺得他思前想後累,殊不知他這思前想後的毛病已經根深蒂固,習慣了,便如同旁人吃飯喝水一樣。
這麼一走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烏溪已經直直地站到了他面前。少年有些癡癡地看着他道:“北淵……”
景七眨眨眼睛。
烏溪低聲道:“我很想你,心裡覺得……就像一輩子沒見過你了一樣,能抱抱你麼?”
景七略微睜大了眼睛,沉默地看着他。
烏溪等了一會,見他沒反應,臉上的期翼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半晌,手垂下去,也不見有什麼特別傷心的表情,只是眼睛看着地面,嘴角試着往上彎了一下,弧度不大,變成一個有些不對稱的不成功的笑容,他抿抿嘴脣,想要再試一次,擠出一個笑容來。
景七幾輩子都從未被人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過,心頭忽然升起幾分異樣的感觸來,有些古怪,有些彆扭,便是那時候和赫連翊一起的時候,兩人的關係私下裡也多半是對等的,一開始覺得自己一個幾百歲的老爺們兒被一個少年像對姑娘一樣覬覦着,心裡確實是有些惱怒的,可這孩子卻總有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他軟下心腸來。去看看小說網?。
那一開始的微許惱怒漸漸平息下來,心裡還是感動心疼爲多的。
景七自嘲地想,自己這是年紀大了,若是幾百年前,也這麼心軟,早就死得不知道剩下什麼了。想着,他便還是站起來,攏過烏溪的肩膀,將這似乎比自己還高出一點的少年摟過來,像是安慰一個孩子那樣,輕輕地在他後背上拍了拍。
烏溪卻像是整個身體都戰慄了起來一樣,回過神來,將整張臉都埋在景七的肩膀上,有些語無倫次地在他耳邊說道:“我……我其實一見到你,就想這樣把你抱在懷裡,可是吹了半天西北風,身上太冷了,怕凍着了你,嘿嘿,現在暖和過來了……”
景七有些懷疑他是故意的,要麼怎麼字字句句都專門挑叫自己窩心的說呢?
好半天,烏溪才戀戀不捨地放開他,小聲問道:“我以後來找你,你不會不見我了麼?”
景七笑了笑,點點頭。
烏溪又試探着問道:“那……我說想帶你回南疆的,你答應麼?”
景七挑挑眉,好氣又好笑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重新坐下,搖頭道:“你小子別得寸進尺。”
——自個兒能不能活到那會還是個問題呢。
“。”烏溪應了一聲,對這答案倒也不是特別意外,“那今天下午還給我講書麼?”
景七嘆了口氣,擺擺手,自暴自棄地道:“聽什麼?”
烏溪咧開嘴笑起來。
齋戒開始,飲酒歌舞全被禁了,整個京城好像都處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中。這麼黑雲壓頂一樣地過了些日子,便在年關將近的時候,終於一個霹靂打下來,大亂臨門了。
赫連琪雖然剛得了個桀驁不馴的野美人,正在興頭上,卻也因着正在齋戒的時候,打起十二分小心,雖然他們哥仨都盼着老頭子早死,卻也不能表現到明面上來,畢竟不孝這罪名說出去,誰都受不了。
於是也不知是人爲還是“天意”,他那城北小金屋裡藏的“美人”張汀宇竟那一日竟趁着守備鬆懈,逃走了。
張家小少爺失蹤,他家人險些把整個京城都翻了個遍,早就找瘋了,好好的少爺進京殿試,出去轉一圈人就這麼沒了,回去誰也擔當不起,正都快絕望的時候,這張小少爺自己找回來了。
人都已經不成了人樣子,雙腿幾乎全廢了,一路爬回去,摔在門口邊昏迷不醒了,凍了大半宿才被人發現,大呼小叫地擡進去,已經是有進氣沒出氣了。張家人急得熱鍋螞蟻一般,四處找大夫,又費力地將他那一身滿是血水的衣服扒下來。
這麼一看,傻子也知道他出了什麼事了。
跟着張汀宇的老管家眼前一黑,險些就這麼過去,半晌又掐人中又什麼的才緩過一口氣來,撲在張汀宇身上便大哭起來。
那張汀宇不知是病得還是受刺激受的,神智已經不清了,一雙黑豆似的眼空洞無神地睜着,誰叫都沒反應,過了兩個時辰,眼瞅着就要不行了。
張老管家看着他長大,當自己半個兒子一樣疼,哭得暈過去好幾回,一張嘴就會喊一句話:“這是京城哪,這是天子腳下哪,哪個畜生敢幹出這種事啊?”
將這句話以顛來倒去地說了不下三百遍,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張小少爺張汀宇好像反應過一點來了,迴光返照似的一把抓住老管家枯木一樣的胳膊,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是比着“赫連”的口型。
只將旁人都嚇得沒了聲,就剩老管家一個人傷心過度沒回過神來,殷殷地拉着他,老淚縱橫地念叨:“少爺,您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寫吧!寫吧!”
張汀宇伸出手指,極費力地在他手心上劃了個“二”字,隨後死死地攥住老管家的手,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脣哆嗦了半天,頭一歪——死不瞑目地嚥氣了。
赫連琪那邊還因爲在齋戒期間丟了這麼個人,急得滿頭大汗全城搜索的時候,正在景七那跟太子等人喝茶的周子舒已經得到了信兒,聞言輕輕一笑,對正和陸深手談的赫連翊道:“殿下,事情辦妥了,等着看張進這忠奴怎麼反咬他主人一口便是了。”
消息還沒傳出去,也是因爲赫連琪還不知道他幹了這麼長時間的那個小玩物竟是張進的兒子,否則張家人一個也走不了。張進娶了十房小妾,多年來也沒半個子嗣,好容易到了五十多歲,才老來得子,又是聰明靈秀的那麼一個人,珍如性命也似的。
陸深看了赫連翊一眼,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般這樣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周子舒也不和他說,好在陸深人雖正,卻不死板,不叫他知道的事,他心裡有數,也不多問。
那仁愛清正的太子赫連翊沉默了半晌,終於無聲地點點頭。
景七卻原本走神走得厲害,衆人習慣了他時不時神遊,一般也不和他計較,這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微微皺起眉,說道:“突然……覺得有些不妥。”
周子舒笑道:“這有何不妥的?赫連琪現在爲着齋戒的事擔驚受怕,還覺着一身騷氣,張家那邊還沒動靜,若是到時候明白過味兒來,張進還不拼了老命把二殿下在西北這麼多年的動靜都牽扯出來?”
景七還是覺得進展太快了,他原本和周子舒是一類人物,下手,便又穩又狠,不留餘地,然而畢竟經事多了,有時候容易有些不果斷,卻更穩妥了,聞言低下頭,將這事從頭到尾地仔細想了想。
赫連翊卻落下一子,突然開口道:“子舒,疏不間親,這事沒那麼簡單,你別大意。”
周子舒一愣,帝王心術他並不如那兩位那麼清楚,便問道:“……疏不間親?”
景七這才擡起頭來,對赫連翊道:“還望太子殿下和蔣大人打好招呼。”
赫連翊扔下棋子望向他。
景七道:“西北是毒瘤一顆,可要徹底切掉,還需徐徐圖之,尤其……牽扯到京中之人的時候。”
赫連翊一聽便會意。
他們這邊是想到也說到了,然而有時候,人算總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