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當時就僵住了,烏溪這才反應過來,貌似自己剛剛說了一句不大對的話,於是誠懇地解釋道:“我不是說你像女人,只是誇你長得好看。
景七嘴角抽了抽,乾笑一聲:“還真謝謝你誇獎。”
烏溪莫名地覺得心情愉快起來。
景七翻了個白眼,坐下來,待吉祥進來給烏溪上了茶,才問道:“有件要緊的事要問你,正巧你過來了。”
烏溪點點頭:“你問吧。”一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模樣。
景七有些詫異,他自己本就是多疑多心的人,所以特別不能理解烏溪這種坦誠,說起來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卻還是忍不住再次試探道:“你不怕我打探你們南疆秘法之類的事情麼?”
烏溪道:“你哪有時間和心思去關心那個。”
景七深以爲然,訝異地想,原來這小秤砣倒是個知己,纔要點頭,便又聽他說道:“你有空閒早跑出去吃酒玩樂了。”
景七於是沒音了,烏溪卻笑起來,他那張安安靜靜的臉上突然浮起有點促狹的笑容,顯得分外生動起來,說道:“什麼話,你問吧。”
一句話說得景七頓時覺得自己剛剛是在無理取鬧,於是也無奈地笑了笑,這才道:“上回在小巷子裡碰見的那幫找死來的刺客,是幹什麼的?”
烏溪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了回去,沉默了片刻,才說道:“那些人叫做黑巫,你知道我們南疆那裡,一年四季比這邊熱得多,密林雲瘴,處處是沼澤,地方不小,人比起你們大慶來說,卻是不多的,毒物四處橫行。我們那裡的人家,多少會些以毒攻毒地對付那些東西的伎倆,家家都有些平日不拿出來的蠱術,你們不就是因爲這個怕我們麼?”
景七撇撇嘴:“別看着我說,我可不怕。”
好像要印證他說的話似的,小紫貂“跐溜”一下從門外鑽進來,三兩下跳到景七的書桌上,雪白的宣紙上立刻留下了幾個黑黢黢的小腳印,隨後一點都不客氣,叼起一本書便撕咬撲騰起來,景七“啊”了一聲,忙捏着脖子把它拎起來,將書從它嘴裡拯救出來,又從懷裡取出塊方巾來,把它在空中胡亂揮舞的小泥爪子擦乾淨,這才輕輕地將它丟在桌子上,叫它自己撕咬着紙筆玩。
烏溪看得一皺眉,聲音冷了幾分:“這小畜生怎麼在你這裡這樣放肆?”
正玩得不亦樂乎的小紫貂這才後知後覺地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烏溪,撒開嘴,把自己團成一團,巴着小眼睛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去看看小說網?。景七好脾氣地笑笑,把紫貂抱起來,用手蹭着它的下巴玩,說道:“大概是覺得我比較好欺負……嗯,你接着說黑巫的事。”
烏溪這才接着道:“但是我們的蠱術也好,馴養的毒物也好,都是用來防身的,輕易不隨便亂用,特別是有些大蠱極爲兇惡,不是家破人亡也絕不會拿出來,更不用說平白無故用這些東西去害人,是要損壽數的。”
景七對這些事是熟之又熟的,一聽他說,立刻明白根本問題不過是所謂“正統”和邪魔外道之類的奪權,便問道:“照你這麼說,黑巫一族便是隨便害人的麼?”
烏溪點頭道:“據說很多年前,有個大巫師叫做魯爾哈,收了一對雙胞胎做巫童,一個叫額止一個叫穆加圖,一樣撫養長大,教了一樣的東西,穆加圖心善,額止卻迷戀邪術,學別的就是敷衍了事,最喜歡鑽到自己房間裡,弄一些極危險的東西。大巫師魯爾哈當然就更喜歡穆加圖多一些,想讓他繼承自己的位置。額止嫉妒穆加圖,便想下蠱害他,沒想到功夫不到遭到反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魯爾哈一怒之下就把他放逐了。”
景七輕笑了一下,沒插話,心道當時還不定是怎麼回事呢,成者爲王敗者爲寇,這種傳說也就說出來騙騙偏遠地區的純樸人民,在他看來,顯然是穆加圖心眼比較多,額止估計是學的東西太多,人有點木,被陷害得人不人鬼不鬼。
烏溪繼續道:“可是額止並沒有死,他流落在森林裡,滿心憤恨,又有本事,便建立了黑巫一族,追隨他的都是邪術的信徒。所以從那以後,就有規矩,歷代大巫師只能有一個巫童繼承人。”
景七深以爲然,心想這就更對了,明顯不是防着孩子變壞,是防着孩子們之間自相殘殺的,問道:“黑巫在你們那裡很猖獗麼?”
烏溪搖搖頭:“沒有,聽說二十年前的時候,黑巫一族和我們曾經有一次很大的衝突,大巫師帶着人把他們打敗了,一直把黑巫的人們逼到毒瘴裡,黑巫銷聲匿跡了很久,我還以爲他們已經死了,沒想到……”
景七沉吟不語,烏溪也不打擾他,片刻,景七將平安叫進來,道:“替我上週公子那跑一回,打聽打聽南疆守衛軍是誰在駐紮,什麼來頭。”
平安領命去了,顯然最近一段日子和周子舒打交道的機會很多,他都習慣了。
烏溪忍不住問了一句:“是周子舒麼?”
景七笑起來:“是他,打聽什麼,找他準錯不了。去看看小說網?。”
烏溪點點頭,不再問,瞅瞅天色,才說道:“你是不是要睡午覺了?那我回去了。”
景七擺手道:“不睡了,一會出去一趟,你回去有事做麼。”
烏溪點頭道:“我練功。”
景七瞄了他一眼:“練功的不是都早晚用功麼,你怎麼這時候?”
烏溪道:“我早晚也練,一天除了兩個時辰睡覺,你若不叫我出去,我便一天都練。”
景七瞠目結舌地看了他一陣子,頓時自慚形穢起來,半晌,才幹咳了一聲:“你……咳,你怎麼不早說,早知道耽誤你時間用功,我便不叫你出去玩了。”
烏溪笑了笑:“沒事,你叫我出去的時候,能見到好多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也很開心的。”
景七忍不住問道:“你這麼拼命做什麼?”
烏溪這回笑而不答,景七注意到,這孩子最近個子好像長起來了一點,臉上的線條更硬朗了些,乍一看,幾乎有些男人的樣子了,極黑的眼珠裡有種特別堅定的東西,起初時那些憤怒和怨恨幾乎看不見了,於是也只剩下堅定。
景七第一次意識到,這倔強地小傢伙,日後定非池中之物。他嘆了口氣,到底還是脫口問道:“一會我去大皇子府上,你一起麼?”
果然,烏溪登時僵住了,半晌,才搖搖頭,沉默地離開了。
景七暗暗嘆了口氣,只是如今的帝都,真的容得下這樣純粹的愛憎麼?
赫連釗打接到景七的拜帖開始,就一直在琢磨這位是來幹什麼的。
他本人和南寧王是談不上什麼交情的,畢竟景七進宮那會他都已經成家建府了,偶爾進宮匆匆見一面,也就止於“老三的小跟屁蟲”這麼一個印象。
轉頭對一邊侍立的丫頭道:“去把卓管家叫來。”
大皇子府管家卓思來,名義上是管家,其實是他第一幕僚,身高八尺,長得也是英俊不凡,赫連釗第一眼見着這個人的時候便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卓思來還不是個繡花枕頭,謀劃縱橫,遍讀經史,便有了招攬的心思,只是可惜他是商賈出身。
大慶輕商,視此爲末流,規定商人子弟不得入仕,便乾脆收在身邊做了幕僚。
此人別的毛病沒有,只一條不好,就是略有些風流好色,在赫連釗眼裡算不得什麼,反而時常拿來說笑。
不一會卓思來便進來,也不知怎麼的,赫連釗注意到卓思來的眼眶有些發青,臉上明顯有憔悴之色,便問道:“瞧着臉色不好,是怎麼的?”
卓思來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話嚥了回去,只搖搖頭,低聲道:“不妨事,勞殿下掛心,殿下找我來什麼事?”
赫連釗將景七的拜帖往前一推,示意他看一看,卓思來接過來一目十行地看了,奇道:“南寧王景北淵?”
赫連釗點頭道:“說來你恐怕還不曾見過,嗯,要說長得還不錯,能入得你的眼。”
卓思來知道自家殿下又在擠兌自己,苦笑一聲:“殿下不是不知道我,不好那個的。怎麼,這位稀客幹什麼來?”
赫連釗搖搖頭,託着下巴,眯起眼睛:“一會他來,你也在邊上看看吧,瞧這小王爺安的是什麼心。”
等到下午的時候,景七來了,當然他不只是人來了,還帶了一封千兩的銀票,並且非常直白地把銀票遞到赫連釗面前。
赫連釗就一愣,沒接也沒推:“王爺,你這是什麼意思?”
景七一張臉繃着,全沒有平日裡溫和有禮,乾脆地說道:“戶部是殿下管着的,北淵沒別的意思,就是拿錢跟您買一個人。”
赫連釗瞧着這少年好像火氣還不小,便先請了他坐下,叫人上了茶,笑道:“怎麼的,我戶部還有人得罪王爺了不成?這朝廷命官若是不對,自有國法家規管着,王爺拿一千兩銀票拍在我面前,便要買人命……這,卓管家,府上不做這樣的生意吧?”
卓思來忙點頭稱是。
再看景七,臉色有些發白,語速極快地辯解道:“殿下,那戶部尚書蔡建興,庸庸碌碌老無所爲,欺上瞞下還、還……還縱子行兇,這樣的蛀蟲,留着在朝廷裡有什麼用?我知道殿下面薄拉不下臉來,這不是……”
他秀氣的眉頭說着便皺起來,後邊的話嚥了下去,眼睛瞥着地面,恨不得將戶部尚書蔡建興生吞活剝似的。
赫連釗一愣,他雖管着戶部,蔡建興卻並不是他的人,這老頭子老滑頭了,見風使舵的功夫一流,誰的馬屁都拍,又誰都不靠,赫連釗見他雖無所作爲,卻也一時半會擋不着自己的路,便也由着他去了,誰知道竟因爲他,叫南寧王找上了門來。
他眯起眼望着那氣呼呼的少年人,想看出他究竟是真是假來,見景七捏茶杯的手捏得緊緊的,手指的關節的繃得白了,平日裡只覺得風流的桃花眼染上怒色,竟微微地帶出些殺氣來。
就知道他是真怒,只是想不明白爲什麼。
卓思來確實時常煙花巷陌、混跡市井的,登時想起了最近沸沸揚揚的那件趣聞,俯下身,在赫連釗耳邊簡單地交代了景七賀允行和蔡建興之子蔡亞章的衝突。
赫連釗一聽就樂了,回頭對景七道:“打小父皇是把你當半個兒子的,就是這些年王爺大了,生份了,要不然你原也應該叫我一聲大哥的,北淵,你跟大哥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那蔡建興的兒子蔡亞章惹你不痛快了是不是?”
景七低着頭不說話。
赫連釗好大喜功,若沒有利害關係,巴不得攬些事來表現他很有本事,看着這情竇初開年紀的少年,想到對方是來求着自己給出氣的,莫名的便連語氣都耐心了幾分,又問了一句:“是不是?”
景七悶悶地點點頭,一隻放在身側的手攥緊了:“那蔡家的狗奴才欺人太甚。”
果然是了,赫連釗點點頭,又故意慢條斯理地問道:“怎麼我聽說,是你和小侯爺聯合着,將那蔡公子揍了一頓啊?”
景七怒道:“本想就那麼放他一馬,誰知道那小子嘴裡罵罵咧咧不乾淨。那話我就不學了,說出來怕髒了殿下的耳朵。”
赫連釗點點頭,低頭淺啜了口茶,忽然又問道:“那姑娘好看麼?”
景七先是沒反應過來地擡起頭望着他,片刻反應過來,一張臉竟連耳朵都泛起了粉紅。
赫連釗大笑起來,好一會方纔止住,將銀票推回給景七:“那蔡尚書教子無方,可是咱們不能因公廢私,你說是不是?若那蔡建興真如你所說欺上瞞下縱子行兇,不用你說,我第一個不饒他。可這朝廷是朝廷的事,個人是個人的事,不能因爲兒女私情,便壞了社稷朝綱,是不是?這個拿回去。”
景七訥訥地低聲道:“是,知道了。”
他卻沒接那封銀票,反而道:“殿下都自稱大哥了,做弟弟的哪能這麼小氣,送出去的禮沒有收回的道理,今年過年還沒給過侄子侄女們壓歲錢呢,只盼殿下不嫌少纔是。”
赫連釗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如此,卻之不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