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言者,諂而於忠;諛言者,博而於智;平言者,決而於勇;戚言者,權而於信;靜言者……”
“主子。平安不得不出言打斷他,景七一整天都窩在臥房裡,靠着牀頭坐着,手裡拿着本舊書,室內暖烘烘的,連帶着人也些昏昏欲睡,一邊伺候着的小丫頭兩隻眼睛已經快眯到一塊去了。平安在一邊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還沒說完呢。”景七頭也不擡,“你仔細聽着,此乃權謀之道,和商道、經營之道具是相通的,旁人讓我講我還不說給他聽呢——有道說‘先意成欲者,讒也’,你若是打定了注意想討一個人歡心,叫他放下心防,便要先得其意,諂媚之道,在於不輕不重,淺了,叫人覺得你誠意不夠,深了,又叫人覺得你太過刻意。想要做到投其所好,搔其所癢,便得……”
“主子,巫童還在外面等着見你呢。”平安見他頗有長篇大論下去的意思,忍無可忍只得打斷他,往常裡這些話都是講給巫童聽的,今兒也不知道怎麼的,那巫童被他家主子關在外面,死活不願意見。
景七話音頓了一下:“說我病了,臥病在牀,不見外客。”
不知道是不是平安的錯覺,只覺得自家主子這“外客”兩個字咬得特別清晰,還老老實實地說道:“巫童說他會治,比太醫院的御醫醫術高。”
景七“啪”一下把書丟在一邊,好看的眉頭皺成一團,沒好氣地道:“那就說我死了。”
一邊小雞啄米似的小丫頭立刻醒了,睜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平安委委屈屈地跟個小媳婦似的打量了一下景七的神色,這才應聲出去。
景七自己幹坐了一會,對一邊的丫頭說道:“去我書房裡,把那本灰色賬簿和西北佈防圖拿來,然後你下去自己玩去吧。”
小丫頭歲數不大,應了一聲,不一會拿了東西進來,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景七,等他點了頭,這才歡天喜地地跑出去了。
景七皺着眉打開了西北佈防圖,勉強壓下心緒看了一會,隨後在一邊的小几上取了紙筆,寫了封信,才吹乾了,正封口,忽然牀底下突然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不一會,小紫貂灰頭土臉地鑽出來,蹬着他的鞋蹦上了牀,踩了一串小灰腳印。去看看小說網?。
景七一把捏起他的脖子,將它輕輕丟下去。
小紫貂在地上暈頭轉向地晃悠了一會,百折不撓地又要膩上來,被景七瞪了一眼,無辜地豎着小爪子蹲在地上擡頭瞅着他,不動了。
景七把被子上的灰拍乾淨:“我這忙正經事呢,看見你就煩——自己玩去,別鬧我。”
小紫貂委委屈屈地晃晃自己的大尾巴,遛到牆角縮成一團,很是傷心。
這會平安又推門進來,一眼看見景七臉色不善,抿抿嘴,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口不往裡走,說道:“主子,他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景七哼了一聲:“孝子賢孫哪他?跟他說,爺死了用不着他收屍。”
平安往外看了一眼:“您說這好好的,跟巫童鬧什麼彆扭呢,從早晨都鬧到這會了,這都晌午了,多大的事不能好好說說?”
“不該你問的事少問,”景七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將手上的信封吹乾了交給平安,“找個穩妥人把這封信捎給陸深陸大人,親自送到他手上。”
平安應了一聲接過來,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主子,您這麼曬着巫童,就不怕他一會硬闖?”
“爺那麼多侍衛養着都是幹吃飯的是不是,南寧王府說闖就闖,你當這是菜園子?說不見就不見,他愛等等去。”
一擡眼看見平安還傻呵呵地戳在門口,景七更暴躁了:“你也快滾,別在我跟前礙眼。”
平安咧咧嘴,悄麼聲地順着牆根溜出去了。
景七隨手撿起一本書,打開以後看了半天,一個字都沒看下去,一甩手將書摔在地上,正好滾到紫貂旁邊,小貂警覺得往後蹦了一下,又湊上去聞了聞,景七長長地出了口氣,閉上眼靠在牀頭上坐着。去看看小說網?。
小貂大概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於是從窗口蹦出去了。整個臥房裡就剩下景七這麼一個會喘氣的,安靜極了。
昨兒晚上他知道烏溪是喝多了,也知道這事麻煩得很,他摸不準今天一早,烏溪酒醒了能記住多少,也沒想好怎麼對付這人,便非常懦夫地打算躲一躲。烏溪自來起得早,自己也就在房裡躲到他起來,自行回府就罷了。
那麼尷尬的事,烏溪若是酒醒了還記得,明智一點,就該悄麼聲的自己回去。
可惜這位南疆巫童一點也不明智,這回還就乾脆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反正說都說出來了,也不藏着掖着,一大早就等在外面,要見他。
景七起來一聽說這陣仗,登時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想也不想地便讓平安找了個託詞回絕了,這不願意見對方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烏溪也向來算是個識趣的,總該回去了吧?誰知王爺再一次低估了南疆巫童死倔死倔的驢脾氣。
此人大有債主風範,筆桿條直地一站,清楚明白地表示,你不出來,我就不走,一定得給個說法。
眼看着日頭已經爬上了當空,吉祥輕輕推門進來:“主子,傳膳麼?”
景七掃了他一眼,先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算了,纔起來沒多大一會,早晨吃的那點東西還在心裡堵着呢,你們自己吃吧,我不用了。”
吉祥知道他剛衝着平安發過脾氣,這會兒也不敢觸他的黴頭,格外乖巧地應了一聲,便要退出去,又被景七叫住:“出去跟巫童說,不留他了,讓他先回去吧,等過幾日我有精神了再跟他說話,再說皇上現在正在禁我的足,也不方便老見客人。”
吉祥出去了沒有片刻,院子裡便是一陣騷動,景七皺皺眉,忍不住從牀上下來,走過去側身站在窗邊,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烏溪一個人在小院門口站着,像是吉祥和他說了什麼,烏溪突然激動起來,要往裡硬闖。
侍衛得了命令,攔着他不讓進去,吉祥幫不上忙,也在一邊勸着。
烏溪大聲叫道:“北淵!景北淵!你給我出來說話!你既然都知道了,這會兒躲躲閃閃算什麼男人?!你出來!”
守着院子的侍衛自然不是烏溪的對手,好在烏溪也沒打算傷他們,卸下他們的武器扔在一邊,人敲了穴道讓他們暫時無法自由行動。
吉祥想攔又不敢,只得追上前去:“巫童,巫童!”
沒人擋路了,烏溪反而有些猶豫,在院子裡站了一會,臉上的線條和拳頭都繃得緊緊的,一襲黑衣裹在身上,像是一柄槍一樣,站得筆直,說不出的倔強,定定地往景七這邊望着。
就他這個不依不饒的勁頭,實在讓景七頭疼。
他對付得了別人,是因爲別人都有弱點,所有才能有亂花迷人眼。他生命中有無數的奸詐者、陰佞者、深沉者、有君子有小人,卻從沒有過一個烏溪這樣直接、毫不猶豫、死不回頭的孩子。
景七伸手揉揉眉心,嘆了口氣,走出來,靠在門框上,淡淡地看着烏溪。
烏溪被他的目光一觸,有那麼一瞬間,瑟縮了一下,隨後便又挺直了腰板。
“從早晨鬧到現在了,什麼大不了的事不能過幾天說,吵得我頭疼。”景七已經習慣了一張嘴,就開始東拉西扯地打太極。
烏溪愣了一下,一點都不能體諒景七想給雙方都找個臺階下的苦心,上來就道:“我昨天喝醉了酒,但是和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我也就是那麼想的。”
景七沉默了一會,到現在仍不大能適應他這種過於不含蓄的直抒胸臆,半晌,擡起頭,表情很平靜,卻沒再看烏溪,對吉祥說道:“叫人都下去,你也是,今天的話……有一個字傳出去,別怪本王翻臉不講情面。”
擡出了這個語氣,吉祥就知道此事不是鬧着玩的了,利落地清了場,自己也退了出去。
景七這才組織了一下措辭,轉向烏溪道:“昨天晚上說過的話,我可以當沒聽見過,你回去吧。”
烏溪急了:“說過的話就是說過,你也聽見了,怎麼能當成沒聽見過?”
景七輕聲道:“那是我的事,巫童,交情一場,別爲難我……也別爲難你自己。”
烏溪僵立了半晌,才勉強說道:“你……是一點都不喜歡我麼?”
他對自己的情緒從來不加掩飾,那一刻眼神神色悲傷得彷彿瞎子都能看出來。景七突然就想起前一天夜裡,那少年依着門,癱軟在地上,一聲一聲叫着自己名字的樣子,心裡一軟,各種柔軟委婉的託詞在腦子裡轉了一大圈,卻到底沒說出口。
他想這麼長時間了,對烏溪是個什麼樣的人,心裡也是明白幾分的。這孩子天生就沒長委婉那根弦,直接、鋒利,那不如便直接以對,免得給他這樣不切實際的希望,反而害得他執迷不悟,於是點頭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言罷便要轉身進屋,烏溪咬咬牙,在他身後大聲道:“你總有一天會願意和我走的!”
景七猛地回過頭來,一字一頓地道:“南疆巫童,你是公然攛掇本王裡通外族麼?”
烏溪渾身一震,臉上少有的血色頃刻退了乾淨,景七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道:“恕不遠送了。”
烏溪望着緊閉的房門,半晌,才自言自語似的對着空蕩蕩的院子說道:“你總有一天會願意和我走的。”
沒了迴應,不知景七是聽見還是沒聽見。
那天以後,景七就再沒有見過烏溪,烏溪仍是每日下午的時候,來他府上坐上一會,景七不見客,他也不再往裡闖,只如同景七去了兩廣的時候一樣,每日在那裡等待一陣子,便回去,風雨無阻。
而南寧王的禁足生涯也沒有想象得那麼長,不到一個月的時候,他就被放出來了——因爲東平泰山地震了。
金支葆亂碧霞幢,玉檢泥崩青帝璽。五嶽之尊,蒼然萬古與國並存之封禪重地,崩了。
朝野譁然。
而各派陰謀家們,也開始藉着這個機會磨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