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翊忽然心慌起來,如果……那個人真的是他的親兄弟,怎麼辦?
如果……
一陣腳步聲傳來,赫連翊猛地回過神來,將畫卷和盒子快速地塞回到暗格裡面,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低下眉眼整了整袖子,進來的正是小公公王伍,王伍低聲道:“太子殿下,戶部陸大人到了。”
赫連翊這纔想起來,是自己把陸深叫來議事的,便定了定神,道一聲:“孤知道了。”便轉身出去了,腳步微急,像是迫不及待地想離開赫連沛的寢宮似的。
王伍低眉順目地應了,木頭人似的站在一邊。赫連沛身邊總共有這麼兩個得用的人,一個是喜公公,一個便是王伍,喜公公是個會辦事的,跟在赫連沛身邊已久,赫連沛幾乎將他當成了左右手似的。王伍不一樣,他往旁邊一站,不言不動,也不會湊趣,不留神都能叫人將他這大活人忽略過去。
不拍馬屁,不該說的話絕不說,叫幹什麼幹什麼。當年喜公公也是看上了他這份難得的本分纔有心提拔他的。在宮裡當差,伶俐人多,有本事的人也多,可本分人卻不多。
來往每日見着的都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最價值連城的東西,和最讓人心馳盪漾的權力,在這樣的地方,便是那些飽讀聖賢書的大人們,還有幾個能清醒地記得如何進退呢?
所以喜公公覺得,王伍是個人才。
此刻僻靜的大殿裡只有一個睡得死豬一樣的稀裡糊塗的老皇帝,侍衛們都在門口,方纔被赫連翊遣出去的。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站在那裡渾不似活物的王伍的眼皮忽然掀動了一下,眼珠往旁邊轉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到赫連翊剛剛站過的地方。
赫連翊心慌意亂之下,那暗格竟沒有管好,露了一條縫隙在外面,正好落到王伍的眼裡。
王伍盯着那條小縫,足足有半晌,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終於,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龍牀上的真命天子,隨後緩緩地彎下腰去,手指摸索到那裂縫的地方,往裡探了一下,隨後又摸索了片刻,找到了機關,輕輕一扭,暗格便打開了,那捲沒放好的畫軸便掉落了出來。
王伍眼疾手快地抄在手裡,總算沒叫它落到地上,忍不住輕輕地籲出口氣來,保持着彎腰的姿勢,又看了赫連沛一眼,隨後迅速將畫軸打開,看了一眼,眉頭輕輕一皺,頓了頓,又將畫軸重新卷好,放好,將暗格嚴絲合縫地合好。
隨後又不搖不動地像個假人似的站在那裡了,彷彿剛剛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自從烏溪和周子舒之間有了買賣往來,他便很有些事物忙活了,只是這些日子住在王府,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終於奴阿哈忍不住了,上門來找人。
外面的事到底怎麼樣,景七回來也自然不會跟他說,只要景七不出門,便仍舊是讀書畫畫,偶爾興致來了去院子裡比劃兩招,臉上從不帶負面情緒,看起來仍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當然,鑑於景七少了出去鬼混這一重要日程,日子看起來便像是比以前還鬆快些似的。
這位爺一向覺得,在外面就算是天塌下來要自個兒扛着,滾落了一層皮,也不能將那死皮帶回家裡來。
家裡,便是以前聽平安家長裡短地嘮嘮叨叨、現在又加上養着烏溪和紫貂一大一小兩隻毒物的地方。一個王府只有一個王爺,其他人的職責是吃喝玩樂、管錢管家,沒有義務聽外面那些煩心的事。
不過他不說,不代表烏溪不知道,畢竟是個從小就經歷過大慶和南疆之戰的人,烏溪偷偷叫了個南疆帶來的高手,每日暗中送景七上下朝,也不露面,從他早晨出去便跟在後邊,直到他回府到烏溪眼皮子底下。
他就心滿意足了,覺得這個人現在全天上下都在自己的視線裡,哪怕外面洪水滔天呢,只要和大慶打的不是南疆,他就沒啥危機意識。
下午的時候,烏溪正在指點景七的功夫,他本來底子就好,加上十年一天不輟的苦練,基本上已經是叫景七望塵莫及的了,下手更是極有分寸,兩人沒有兵刃,只是赤手空拳地你來我往。
一上手,烏溪就發現,這人天分還是不錯的,悟性很高,一點就透,也確實下過些功夫,只是恐怕下的不多,路數裡就帶着那麼一股投機取巧的勁兒,平安在一邊放好了手巾,還有酸梅湯放在冰上鎮着,烏溪就打心眼裡覺得,景七自小從大內長起來,該是高手名師教出來,功夫卻沒怎麼成氣候,多半就是這幫子以平安爲首的這幫子大驚小怪的給慣出來的。
帝都的夏天很悶,稍微一動,便容易叫人汗流浹背,景七卻偏偏在這時候練起了拳腳。
自家主子心血來潮抽風的行爲,平安已經習以爲常了,也沒當回事,烏溪卻看得出他的認真來,這個時候認真,大約只因爲一件事,就是西北的戰事。
想到這個,他就覺得有些心疼,眼見景七體力有些不支,便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身後輕輕一別,景七便差點一頭栽進他懷裡,腳步踉蹌了一下才頓住,微微彎下腰,疾喘了幾口氣。
烏溪淡淡地道:“今天就不要練了,功夫不比別的,是日積月累循序漸進地,臨時抱佛腳頂多讓你身上痠疼一陣子,沒什麼大用。”
景七沉默了一會兒,端起一邊的冰鎮的酸梅湯便要喝,烏溪忙截下來,用內力捂溫了才交給她:“不要喝涼的東西,驟冷驟熱的傷身,下回別叫他們準備冰了。”
景七終於確定了自己是個爛
泥糊不上牆的,便笑了笑,沒說什麼。
赫連釗大軍和瓦格剌族在甘肅一個山城裡意外地短兵相接,一攻一守,已經膠着了不少日子了,赫連釗靠戶部供給補給,而國庫已經空虛了數十年,勉勵支撐尚且不逮,瓦格剌族卻是一路燒殺搶掠,沒本錢的生意。
這場仗逼不得已,不得不打,可若是曠日持久,恐怕這稅費便能叫不少百姓上吊了。
暗疾早生,趁這個時候,一股腦地全爆發起來,而南方連年水患,已經有鬧出暴民鬧事的簍子,赫連翊裁撤了一串這時候還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員,急不可耐地將抄家來的錢財充入國庫,可到底也是杯水車薪,倒是暴民一波不平一波又起,兩廣的軍隊竟然絲毫不得調動。
赫連翊也焦頭爛額,只覺得自己是拆東牆補西牆,補了半天,這大慶江山仍然四處漏風。
烏溪親自拿起一邊的手巾,替他擦汗,手上動作輕柔,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直白依舊:“我看了,你的功夫原本應該是不錯的,不過太飄,小時候該下苦功夫的時候沒打好基礎,現在便是再怎麼想彌補,也不過是弄出空中樓閣一樣的虛架子,成不了大器。”
景七一口酸梅湯卡在喉嚨裡,險些當場嗆死。
烏溪拍拍他的後背,笑道:“我和你說些虛的飄的好話,你聽了也沒什麼用,不如告訴你些是實在的。”
景七噎了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受教。”
烏溪放下手巾,嘆了口氣,從身後摟住他:“你們的事,我是插不上嘴,不過我心裡不痛快的時候,也喜歡找點事做,練練功夫,糟蹋一下院子裡的花草什麼的,反正我也沒事,不如陪你……”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平安便忽然進來說道:“巫童,奴阿哈來了。”
平安是個懂事的,飛快地說出這句話,連眼皮都沒擡,非禮勿視,說完以後立刻沒了影,烏溪只得有些尷尬地放開景七,心裡覺得奴阿哈真煩人。
奴阿哈一進來,便是一臉的苦大仇深,噼裡啪啦說了一大串,中心思想只有一個——巫童您可有日子沒回自己家了吧?該您拿主意的事,您都撂挑子啦?
烏溪就皺皺眉,景七卻在一邊笑出聲來:“行啦,你回去看看吧,我一會約了人,也有事,不練了。”
烏溪這才站起來,又不放心,回頭對景七道:“你想多練練功夫,強身健體總是好的,可我得陪着,省的你受傷,還要喝什麼涼的冰的作踐自己身體。”
話雖不好聽,景七還是領了他的好意,笑眯眯地點點頭。
烏溪走了兩步,忽然覺得要離開他一會,心裡就很捨不得,便又轉回去,當着奴阿哈的面,攬過景七的脖子,飛快地在他嘴脣上親
了一下,這才覺得夠本。
奴阿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巫童淡定地過來,甩下一句“走吧”,便先走出去了的樣子,忙給景七補行了個大禮,追着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
心想大慶人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巫童果然是英明神武,好幾年了,可終於得手了。
景七斂去了笑容,低頭看了自己掌心的紋路一會,將溫熱不大爽口的酸梅湯飲盡,才吩咐道:“平安,更衣,叫人備車,我要出門一趟。”
平安應了一聲,吩咐了下去,景七整理好了自己,換了一身不打眼的長袍,從書房裡抱出一卷畫軸,鑽進馬車。
一路到了一個門檻破舊、四處漏風、門庭冷落的小酒樓,景七這才從馬車裡出來,進了二樓的雅間,輕敲了三下門。
門應聲打開,裡面一個青衣人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將他讓進去,將門關上。
所謂“雅間”,其實也不過是多了一閃嘎吱嘎吱響的破門,旁邊有半扇關不上的窗戶,且不隔音。
那青衣人正是宮裡的小太監王伍,他多年來仗義本分,自有自己的人脈,這會悄無聲息地混出宮來。
兩人誰都沒說話,景七直奔主題,默不作聲地將畫軸展開,畫還是老王爺親手畫的,落款處蓋了他的私章,寫着“甲申年三月初七,贈愛妻”的字樣。景七擡頭看着王伍,神色很是凝重。王伍仔細盯着那畫看了片刻,緩緩地點點頭。
景七神色陰晴不定,看不出喜怒,目光閃了閃,點點頭,緩緩地將那畫軸收起來,從袖中掏出一個荷包,塞到王伍手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對他長揖以謝。
王伍一個奴才,自然不敢受他這麼大的禮,忙往旁邊退了一步。景七這才擺擺手,叫他自行回宮,自己坐下來,叫人上了一壺酒,一點小菜。
王伍來去匆匆地離開,像他來的時候一樣,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入手的荷包分量很重,摸起來似乎和往日金銀不同,王伍出門以後偷偷往裡看了一眼,裡面竟是滿滿一袋子的貓眼石。他輕輕地舒了口氣,誠惶誠恐地仔細收好,知道這禮其實一點都不重——王爺給的謝禮,謝的不是一個消息,而是謝他救了自己一條命。
景七懷裡抱着畫軸,叫平安等在那輛不起眼的馬車裡,自己靠着破敗的窗口坐了一會,就着那一小碟子有些糊的花生米,喝了半壺劣酒,這才撂下酒資,悄然離去。
幾百年了,他頭一回知道那早記不清面容母親和今上的關係。景七自嘲似的苦笑一聲,心道:“糊塗成這樣,景北淵你可死得不冤。”
登上馬車,悄無聲息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