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滾滾,黃沙彷彿一下子瀰漫到整個大慶北半江山,瓦格剌族像是一羣蓄謀已久的野獸,養精蓄銳韜光養晦了百十年,終於磨亮了爪牙,呼嘯而來。////
然而大慶,只有歌舞昇平、金粉榮華,和一羣峨冠博帶的陰謀家。
東宮,繁花已而落盡。
景七忽然開口道:“若真到……赫連釗打算以他手上的兵力逼宮謀反,恐怕也不容易。”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由一愣。只見景七將京城佈防圖打開,說道:“赫連釗早年插入軍中的人,現在大多在西北膠着着,少部分頂替了當年馮大將軍的位子,在南疆邊防,這些人調配不容易,若真有異動,兩廣那裡的李延年手上還有當年收編了廖振東的散兵,五六萬總有的,傳他們過來也來得及。”
賀允行大概是所有人裡對行軍佈陣之事最明白的,聽到這便把話題接過來,指着京城附近的佈防圖說道:“京城附近有三個大營,五萬御林軍,是京城最後的防護,南大營的穆童是個老狐狸,若真鬧氣事來,恐怕他便是那哪邊風大哪邊倒的牆頭草,一旦他這邊投靠了赫連釗,便將京城與整個南邊的聯繫都切斷了。東大營的鐵如不用說,乃是赫連釗的家奴出身,北大營的黃天意,我聽說這些年和赫連釗走得也頗近,才收了赫連釗送的六個美女。”
末了賀允行嘆了口氣:“若是皇上真的御駕親征,赫連釗九成要造反,這三面圍城,王爺,下官說句不中聽的,王爺常年居於京城,恐怕對這些個事不甚瞭解,那戰場瞬息萬變,遠水解不了近渴,咱們甭扯遠的,便是京城這一塊地方的形勢,若是赫連釗造反不成,簡直是沒天理了。”
景七搖搖頭,眼睛仍盯着那佈防圖,一邊想一邊語速極慢地說道:“周天意纔是真正的牆頭草,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來者不拒——允行你不知道,他不單收了大皇子的六個美女,還收了我的一斛夜明珠和一處宅子。”
賀允行從不知道他們這些私下裡的交易,不由目瞪口呆。
赫連翊瞪了他一眼,說道:“上回南海總共進貢了那麼幾顆珠子,除了你,別人可連珠子長什麼樣都沒見過,你倒大方,轉手就送禮去。”
要說還真是,自打上回赫連沛病了那麼一回之後,對景七就詭異得好,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兒子們都排不上,全往王府送。去看看小說網?。景七就笑,心說這太子殿下咋說話的腔調這麼像平安了呢?
赫連翊斜着眼瞄着他,又已有所指地笑道:“孤知道王府家底豐厚,價值連城的和田美玉也叫你說送人就送人。”
景七就不言聲了,赫連翊這句話綿裡藏針——那是他看着烏溪身上素得很,便給他拿去繫了。說起來平安倒是和烏溪投緣,東西給誰他都心疼,唯獨給烏溪,他淡定得很。
陸深忙把眼看着要不着邊際的話題扯回來:“那周天意和穆童兩個牆頭派正好一南一北,中間夾着鐵如這奴才,臣還是覺得,就好比皇宮叫兩個白眼狼和一條虎視眈眈的惡狗圍着似的。”
景七聽到這裡,便笑了起來,回頭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只聽周子舒笑道:“陸大人,穆將軍這棵牆頭草,倒向誰,可也不會倒向大皇子那邊的。”
陸深就是一愣,便問道:“怎麼說?”
周子舒笑道:“還記得當初叫大皇子一手陷害下去的老尚書蔡建興麼?蔡大人的夫人,可也姓穆。”
景七接着道:“當初穆童在南大營的還只是都尉,本想留作個棋子,沒想到穆都尉如此會鑽營,這些年竟升到了禁軍南營將軍。也算我和子舒兄當年巨眼識英雄了。”
賀允行道:“那……那蔡夫人是穆童的……”
“同父異母的親生姐姐。”景七啜了口茶水道,“穆童當年乃是庶出,大房無子,膝下只有個姑娘,生這姑娘的時候傷了身子,恐怕以後是再不行了,便起了別的心思,想弄死懷了穆童的女人,誰知竟陰差陽錯被那女人逃出去了,穆童知曉自己身世後,曾偷偷回去看過,可是老父早亡,家裡都是那惡婆娘把持,只有這姐姐聽說,私下裡對他不錯。”
周子舒冷笑道:“豈止是不錯,簡直好得過頭了,有悖倫常。”
陸深和賀允行同時“啊”了一聲,面面相覷,只覺自己低估了這京城的藏污納垢之處。赫連翊點點頭:“那便看明日早朝吧。雖是如此,還需多做幾手準備,京中萬萬不能亂。”
第二日朝堂上爭論依舊,赫連釗振振有詞,在這種時候,主戰的臺詞聽起來總比主和的有扇動力,而鼓動皇帝御駕親征的,總比鼓動皇帝安全起見縮頭烏龜的有扇動力。去看看小說網?。
天子率領數十萬大軍,御駕親征,掃平西北,聽着就那麼威風凜凜,那麼叫人熱血沸騰。這年代太平順,已經沒有什麼叫人熱血沸騰的東西了,赫連沛幾乎忍不住張口叫好,掃了下面羣臣一眼,終究還是嚥下去了。
景七在下面看着那龍椅上坐着的男人——華髮已生,年華不復,可依舊殘忍地天真着。赫連家坐擁江山,三山六水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百姓們只能求神拜佛,期盼着蒼天能多明主賢臣,少天災**。
只可惜天災**常有,而明主賢臣不常有。
景七突然就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還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他以爲早就煙消雲散在腦子裡了,卻不料這個時候突然念及起來。那年赫連沛把他抱在懷裡,帶他回王府看他的父親。
旁人都面目模糊了,唯記得他的父親看了他一眼,剎那間好像涌上萬千思緒,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那麼輕描淡寫地給皇上見了禮,再不願意多看他一眼,反而是離開的時候,這位皇伯父,嘆了口氣,一雙溫暖的手拍着他的後背,低低地說:“他心裡難過,也很可憐,一輩子就只有你這一點血脈,你……可千萬別恨他。”
而今在這金鑾殿上,那聲嘆息和那句話,奇異地就忽然在景七耳邊響了起來。突如其來地就想起了那年幼時候的孺慕之情。他曾經覺得,赫連沛就像是他的親生父親一樣,可原來那些畢竟是幼兒的錯覺。
赫連沛是君,他是臣。柴米油鹽的感情,永遠不會出現在帝王家。
景七不合時宜地在這時候晃了下神,耳畔是附議赫連釗的聲音。
這時赫連沛忽然看向他,說道:“朕可想起來了,當年北淵還跟朕說過,匈奴未滅何以爲家的話,這會怎麼成沒嘴的葫蘆了?”
景七垂下眼,他心裡知道,赫連沛在等更多人的認同——他打算當個英雄,而不是一個窮兵黷武一意孤行的昏君。他心裡還知道,赫連沛心有多大,本事就有多小,離了這禁宮皇城,哪裡還有他的活路?
那電光石火間,景七便做了個決定,他微微偏過頭,看了赫連翊一眼,那眼神有說不出的冰冷、決然,赫連翊便突然明白了,他張張嘴,終於把嘴裡的話嚥了進去,做了和景七一樣的決定。
景七開口道:“臣以爲大殿下所言極是,願爲皇上鞍前馬後,掃平西北。”
景七的鬆口,代表了整個太子黨的鬆口,終於言論往一邊倒去。御駕親征一事,就此敲定。
心裡糊塗的,繼續糊塗,心裡明白的,主動或被動地同意了,換一個皇帝。
無情最是帝王家。
赫連沛第一回做大將軍,心裡激動得很,親自督促兵部各項事宜,躍躍欲試。景七卻於那日從東宮出來的時候叫住了周子舒道:“你……還是叫九霄離開京城吧。”
周子舒一怔,景七並不是個愛管閒事的人,難得這樣的話竟從他嘴裡說出來,景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子舒,京城是個是非之地,樑九霄當年便不該來,來了,除了一肚子委屈和鬱憤,還得到什麼了?把他送走吧。”
周子舒默默地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道:“多謝王爺提點,子舒告退了。”
他知道景七說得都對,可他捨不得,捨不得樑九霄離開。
皇上不停地催,幾乎希望第二日二十萬大軍便能集結完畢似的,可調集兵馬、糧草、輜重,何人爲先鋒,如何行軍,如何殿後,怎麼對付瓦格剌族,這些他全都不知道,偏偏還以爲自己知道。
二十萬大軍竟真的在他的催逼之下一個月集結完。景七等人這纔有了些不詳的預感,然而事態已經失控了,赫連沛先前還肯等朝臣的意見以烘托出自己樂於聽民意的這一條,如今真做了“大將軍”,卻飄飄然起來,跟本不給別人說話的餘地。
他認爲二十萬大軍,便是一人一腳,也能把瓦格剌族踩回去了。
不得已,賀允行請命到了軍中,又將山西駐守的崔英書調來,總算能撐起點事來,別讓老皇帝在軍中太離譜。
繞是如此,景七還是越來越不放心,於是那日在王府的時候,忽然問烏溪道:“你該是……明年秋天回去吧?”
烏溪動作一頓,“嗯”了一聲。
景七想了想,忽然站起來,在窗邊站定,盯着那院子裡茂茂濃蔭的樹木,緩緩地道:“皇上準備御駕親征,眼下京城很亂。”
烏溪怔了怔,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便點點頭:“你放心,我的人都囑咐過了,不會有什麼問題。”
景七回過頭來,深深地望向他,以往覺得這人好像一轉頭就在眼前,如今他卻驀地長大了似的,可能真的就要遠遠地離開了,那些尋常日子裡看不見的千絲萬縷似的細碎往事,好像忽悠一下全都歷歷在目。
他發現自己最近特別容易感懷,像個傷春悲秋的老人一樣,烏溪被他莫名其妙地盯着看了半天,心裡酥□癢的,略有些不自在,便笑道:“你看我幹什麼?”
看你在京城紙醉金迷十年沒有失卻本性,看你依舊戀着舊林故淵的真純,看你的坦坦蕩蕩、至情至性,看你……景七心想,暗地裡叫了他那麼多年小毒物,如今想起來的卻都是他的好。
自己何其有幸……
便輕聲道:“時局動盪,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但是……隱隱地總是覺得不好。”
“什麼不好?”烏溪皺起眉,沒聽明白,“你是說京城會出事?出什麼事?”
景七搖搖頭,說道:“只是感覺,按理你是該明年秋天回去的,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會找人把你們送出……”
“那你呢?”烏溪截口打斷他。
“我?”景七笑了笑,“國家興亡,本王應在何處,還用問麼?”
烏溪忽然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他只覺得心中一股鬱結氣像是要把他胸口撐破一樣,咬着牙道:“你……你是說,萬一這邊出事,你就把我送走,自己留下來?”
你默認我的接近,不在乎我的糾纏,爲什麼卻會在這種時候把我推開?難道我在你心裡,就是個胡攪蠻纏的不懂事的孩子,需要你來照顧你來縱容麼?
景七絲毫不受他快要噴火的目光的影響,仍淡定地點頭道:“這幾日便做好完全的準備,我怕晚了就……”
烏溪一把將他死死地拽進懷裡,低頭堵住了他的嘴。他全憑着本能,捏住景七的下巴,狠狠地吻上去,說不清是在親吻還是啃噬,他幾乎升起一種想把這個人生生吃下去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