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這人玉樹臨風一身清貴,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景七還是表示,很不願意見到他。
所謂“下早朝”,其實也不過是晨起到金鑾殿外例行公事地等候一會,有摺子上摺子,沒事就當晨起鍛鍊,和各位大人打個招呼,想拉攏的多聊上幾句,看着不順眼的,字裡行間裡擠兌擠兌,然後大家各自散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皇上忙着喝茶聽戲喂鳥,沒時間聽他們掐架。
所以赫連翊到王府的時候,其實還很早。景七剛剛到人世之時,不過十歲,一張嘴就是奶音,偏偏說出來的話又是成人口氣,偶爾幾句叫人笑一笑他是小大人也就罷了,多了恐怕要要讓人毛骨悚然的。
他又懶得裝嫩,所以除了那一根腸子實心眼的傻平安,這些年越發不愛出門和人打交道。
對赫連翊本身還有些忌憚,連帶着心裡也有點愛答不理,成天懶洋洋一副沒骨頭睡不醒的模樣。
久而久之,這太子殿下竟然還習慣了,只覺得這人自從老王爺沒了,大病一場之後,看着是沒什麼了,到底還是年幼傷了底子,人看着總是有些乏,以前那麼跳脫、滿肚子壞水的一個人,這幾年話都少了。
可見有時候誤會也是有好處的。
景七被他進來的聲音弄醒,迷迷糊糊地睜眼瞄了他一下,下意識地皺眉,裹上被子,翻身背對着他,接着睡。赫連翊來得很勤快,時間長了,大家都習慣了,景七也懶得和他再講什麼禮數。
太子殿下自然知道他不思進取混吃等死,一開始還仗着年長和身份說他幾句,後來也看透了,這就是塊朽木,擺着看看還好,當不了事。
然而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比親兄弟還親上幾分,加上這人難得沒有什麼功利心,小小年紀又偏偏好靜,倒是個躲閒偷懶的好地方。赫連翊有時覺着這朝中腥風血雨吹打得頭痛了,便來這世外之地一般的王府坐上一會,走時心裡也就安穩下來了。
所以赫連翊對他,向來是好脾氣又有些耐性的,也不計較他無禮,伸手隔着被子拍拍他,笑道:“這是要到年底,準備出欄麼?吃飽了睡睡飽了吃,豬囤膘都沒你這麼勤快,起來!”
又回頭看了一眼還揉眼睛打哈欠的平安,搖搖頭,心說果然有什麼樣的主,就有什麼樣的僕,懶到一塊去了,吩咐道:“去給你家主子打水來,叫他好洗漱。去看看小說網?。”
平安應了一聲,晃晃悠悠地出去了,赫連翊回過頭來,一看景七那頗有“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睡之”的模樣,又氣又笑,伸手在他身上用力拍了兩記:“景北淵,起來!什麼時辰了?我上了摺子,父皇已經批下來了,叫你過了年便入朝聽政了,到時候也這麼憊懶不成麼?”
景七叫他折騰得不行,遲緩地抱着被子坐起來:“入朝聽政……”
“還不起來多用些功,回頭好叫那幫酸溜溜的大學士們笑話你是紈絝子弟麼?”
平安打了水進來,帶着一個小廝叫吉祥的,端了洗漱的進來伺候景七更衣,赫連翊起身坐在一邊,平安忙給他沏上茶。
景七任吉祥擺弄,好像沒醒過盹來似的,半晌,才悠悠地道:“還請太子殿下再上個摺子,叫聖上收回成命吧。”
赫連翊端起茶盅,略掀起一點蓋子,挑眉看着他:“過了年便十五了,入朝是規矩,你不想做正事,要幹什麼去?”
景七掩面打了個哈欠,一雙桃花似的眼睛半睜不睜,水汽氤氳的,瞧得赫連翊一愣,低頭喝茶掩過,心中感慨,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人就從一個說話奶聲奶氣、卻偏跟個小大人似的孩子,長成這麼個芝蘭玉樹一般的少年,顰笑間帶着些許倦怠的貴氣,得了先王妃的俊俏,又得了老王爺的神韻,將來恐怕也是個叫滿城懷/春少女們睡不着覺的人物。
然而只聽這“芝蘭玉樹一般的美少年”略帶了些鼻音,慢吞吞地說道:“幹什麼去……也沒什麼好差事,要麼就求了皇上恩典,讓我守皇陵去吧?”又打了個哈欠,手指擦去眼淚,“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想什麼時候起就什麼時候……”
他還沒說完,赫連翊就把茶盅拍在了一邊的小桌上,平安哆嗦了一下,迅速把被景七的憊懶相傳染出來的一個哈欠嚥了回去,低下頭,不敢言聲了。去看看小說網?。
景七用一張沒睡醒的臉木呆呆地望着赫連翊,表情十分無辜。
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污也……
赫連翊叱道:“你纔多大年紀,這樣胸無大志?!生在這樣的家裡也敢說這種話,將來前途不要了麼?”
景七其實已經醒過來了,見這小年輕人一本正經地繃着臉,訓斥自己不學無術胸無大志,心裡笑開了,表面上卻仍木然地看着他——
眼下朝中當家的,明面兒上是甩手掌櫃赫連沛,私下裡是赫連釗那條逮着誰咬誰的瘋狗,和赫連琪那個一肚子彎彎繞繞的娘娘腔,跟着誰混有前途了?
赫連翊和他對視半晌,心中涌起無數的話,又都被憋回去了,對着他那張不明所以的繡花枕頭臉,倒還真生不起氣來。
只得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快些起來吃點東西,今日陸大學士做壽,父皇親自備了賞,好歹過去看看。”
景七糾結着這時候說不去,這年輕人會不會直接炸毛……衝動這東西,十分要不得。
果然,赫連翊瞪眼:“還磨蹭!”
景七暗暗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有點窩囊。
拾掇好了自己,賀禮之類的有平安早打點好,也不用他多操心。景七想起了什麼似的,吩咐道:“平安,替我跑趟巫童府上,問問他家主人赴宴不赴,去的話便邀他同去。”他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赫連翊,又道,“跟他說太子殿下也在。”
平安應聲去了,心裡雖然怨氣不少,不過質子府那裡,他早就跑熟了,連那幫兇神惡煞的南疆武士都看熟了他,脾氣最暴躁的,那個叫阿伈萊的上回都勾肩搭背地請他喝了壺藥酒——當然,知道里面泡得是五毒以後,回來吐了個底朝天。
赫連翊臉色看不出喜怒,有意無意地說道:“你和這位……巫童走得倒是近?”
景七微微側了頭,避開他打量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說道:“不也是皇上的意思麼,皇上還希望太子殿下能和巫童多多親近呢。”
赫連翊雖然覺得南疆巫童手段詭譎,成日裡蒙着臉,妖里妖氣不像好東西,卻也不願意憑空樹敵,而這人似乎有赫連沛護着,這些年憑赫連釗百般針對,竟抓不出他的把柄。
烏溪深居簡出,極少和外人打交道,除了當堂戲弄簡嗣宗,基本上不與人來往,老二赫連琪倒是總惦記着這人,誰知道踢到鐵板一塊,軟硬不吃油鹽不進。赫連琪難得放下身段討好什麼人,頗有些鍥而不捨的意思,可惜巫童家門檻太高。
這麼一個摸不着深淺的人,赫連翊自然不願意他被赫連琪拉爲助力,若是他恰好和景北淵私交不錯,倒是就算不是助力,也不會是個阻力。赫連翊心裡轉了幾個彎,臉上笑了笑:“什麼父皇的意思?你這點心眼全用在正事上多好?正好,我也時常好奇這位巫童,只是大概人家不願意理睬我等凡夫俗子,你若相熟,不妨引薦。”
“熟什麼,鄰里而已,給面子就不錯了。”景七雖然說得不在乎,心裡卻篤定了烏溪一準會出來。
這幾年間,雖然他見烏溪的次數不比赫連翊多,對這巫童的脾氣,卻也摸出幾分規律來。比如這小孩平時是個不愛惹事的,但是誰要是惹上他,甭管天王老子皇親國戚,也先出了氣再說,是個睚眥必報的;反之呢,要是誰對他好,他反而覺得不自在,總有點懷疑別人對他好是心裡有所圖,小心得很,別人給了他好處,他要麼不接着,要麼必然馬上託個別的事,把這人情還了。
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可這往來之間,要有個度,比方說別人家給送來半籃子雞蛋,自家就不好立刻回給人家一屜包子,否則那就是物物交換,撇清關係,表示不願意和人家交往,有些看不起對方的意思。一定要記着這人情禮,要過一段日子,再不動聲色地奉還回去,纔算“往來”。
烏溪只知道中原人講究“禮尚往來”,卻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爲,在別人眼裡那是失禮之極的。
不過景七算是不多的明白他的,只知道這孩子不大會辦事,大概和他那大巫師在山溝裡待得時間太長,聽說跟着大巫師修行,連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見得,看來也不怎麼懂人情世故。
尤其他們那邊人都比較豪放,想怎麼就怎麼,不滿意直接張嘴就說,大概也沒想那麼多彎彎繞繞的東西。
烏溪雖然直覺上不大願意和景七來往,但是想起不管出於什麼心態,那日提醒自己的話算是有幾分真誠,總覺得欠了景七一分,推拒赫連琪倒是痛快,可是推拒起這位南寧王,就總有些不忍。
那邊時不常地送東西過來,也是好意,不好不接,基本上每次送了東西過來,烏溪就要全府搜刮一回,找些差不多的東西送回去。
一開始平安也挺無語,覺得去質子府送點家常的小玩意兒,就好似趕集似的——抱只雞走,必定要換幾斤大米回來,後來知道他家做派,也見怪不怪了。
正好頭天景七進宮請安,見了宮裡南疆送來的貢品新奇,赫連沛也大方,當即賞了他不少,回來他就撿了點小玩意兒做了順水人情。
這可把烏溪愁壞了,那東西說起來並沒有多值錢,可路途遙遠,京城裡畢竟是見不着的,又是他家鄉的東西,這裡面寄託的東西,就不知能用什麼價衡量。
這該怎麼回禮?
平安第一回送東西沒拿回點別的來,莫名地心裡還有幾分得意。
景七估計自己相邀,又說太子也在,那邊巫童估計巴不得藉着機會“給面子”出來,全當換了上回的人情。
他自打聽說陸大學士過壽遍邀羣臣開始,就知道赫連翊肯定會拽着他一起,於是開始琢磨怎麼讓赫連翊和這巫童見上一面——
哪怕只是同來同往,給外人看見,心裡也會生出幾分心思來,管他是不是誤會呢?反正赫連翊這人心有九竅,自然會順水推船,烏溪估計連朝中有什麼人都弄不清楚,到時候恐怕糊里糊塗地就上了太子的賊船。
雖說對赫連翊已經沒了前世那般心思……景七看着暗自打起小算盤的赫連翊,有些感慨,可畢竟大慶能否中興,還要指望這個人啊。
活了多久,他也究竟是大慶的人——有些事看得淡了,可有些事,是不得不往心裡走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