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軟綿綿地嘆了口氣,伸手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這才慢騰騰地站起來:“他又是怎麼的了?”
平安爲難地望着他,而後不久,景七就明白了,因爲烏溪不但是硬闖進來的,還腳步踉蹌,險些一頭栽進他懷裡。
一股嗆人的酒氣撲面而來,景七皺皺眉,烏溪一邊搖晃一邊還努力抓着他的衣袖,想自己站起來,眼睛半睜着對不準焦距似的。
奴阿哈和阿伈萊追在後邊,倆人幾乎同時頓住腳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阿伈萊伸出手指,指着烏溪,用一種無辜而詢問的目光望向奴阿哈,奴阿哈沒好氣地把他無知的手指壓下來,上前一步說道:“王爺,巫童今日好像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喝多了,並不是故意到你這來搗亂的。”
景七架着一個不停地打晃、還不停地企圖掙脫自己站起來的醉鬼,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心說我這還不夠亂麼——這位分量還不算輕。
“這又是怎麼了?”景七一邊按着烏溪一邊分神問了一句。
烏溪從他手裡掙扎出來,一邊撥開他的手,一邊使勁抓着他的袖子,嘴裡稀裡糊塗地說道:“別扶我……我站得起來,我自己能……能走……”後邊還夾雜了好多南疆瓦薩族的話,顛三倒四,也不知道他在嘀咕些什麼。
他清醒的時候景七尚且拉不住他,更不用說眼下這一身蠻力的醉鬼了。烏溪把他那身半新不舊的袍袖當欄杆似的使勁抓着,景七被他拽得差點站不住,往後一撤手,“撕拉”一下,袍袖竟自他手肘處生生裂開了。
景七翻了個白眼,心說這回這“斷袖”可真是名至實歸了。
裂帛的聲音叫阿伈萊和奴阿哈都打了個激靈,烏溪也好似清醒了一些,眼神不那麼散亂了,盯着景七看了半天,才問道:“北……北淵?”
景七挑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難爲您老還記得。去看看小說網?。”
烏溪手裡拿着他半截被撕下來的袍袖,在原地站了半晌,好像意識反應不過來似的,瞧着呆呆的,景七心道這天氣也不暖和了,一幫人一塊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事,便用手背在他臉上拍了拍:“我說醒醒了——平安,去廚房給巫童端碗醒酒湯……”
他話還沒說完,烏溪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醉酒的身體體溫極高,手心處竟有些燙人,只聽這醉貓含糊地低聲道:“我不喝,不用端,我有話和你說。”
阿伈萊又偏過頭去看奴阿哈,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奴阿哈拿眼瞪他——少說話,別壞事。
“行行行,咱們上書房坐着去,有話你隨便說,我讓平安給你拿……”
“你……你讓他們都出去,我什麼都不用拿……”烏溪往前走了一步,膝蓋一軟差點五體投地。
景七趕緊一抄手將他攔腰攬住,被折騰得啼笑皆非:“過年還得等倆月呢,你這麼客氣幹什麼,我這都還沒準備好紅包呢。”
烏溪迷迷糊糊地道:“讓他們都走……都走!”
景七心道這事兒鬧的,腦子就轉了一天就沒歇着,這會還得幹體力活,於是擺擺手對左右道:“聽見沒有,巫童讓你們都走呢。”又轉頭對阿伈萊兩人道,“你們要是不放心,也先找個地方歇會——平安,叫廚房預備下醒酒湯。”
“我說了我不……”
“得得得,你不喝,我自己要喝行了吧?”景七將他一條胳膊架在肩膀上,自己的手臂穿過他肋下,扶着烏溪進了書房,將他往椅子裡一放,這才直起腰,深秋的天氣竟然出了一頭薄汗。
烏溪縮在椅子裡,盯着他傻笑。
景七又嘆氣:“我這都是欠了你們誰的——喝茶總行吧?”
烏溪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算是應了。去看看小說網?。
“譜兒倒是大。”景七笑罵一句,“爺還沒伺候過別人喝水呢。”
他轉過身去,拎起茶壺掂了掂,撿起個杯子,涮了涮,將水潑在地上,又重新倒上茶水,拿手背試了試溫度,這才轉過身去:“烏……”
這一轉身嚇了他一條——方纔他閉目養神,書房的燈光本來就暗,這會烏溪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無聲無息地站在了他身後,一雙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定地瞅着他,平日裡便略顯的蒼白的臉色憔悴得死人似的,眼瞼下有一圈陰影,衣衫髮絲具是凌亂不堪,活像半夜裡從墳地裡爬出來的。
景七有那麼一刻,恍然又有種回到了陰曹地府的感覺。回過神來忍不住在烏溪的腦門上拍了一下:“你忽然站起來幹什麼,膽小點的還得讓你嚇個半死。”
又將茶杯塞在他手裡:“喝了。”
烏溪順從地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目光卻片刻不離景七的臉,喝完還知道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景七讓他看得寒毛都豎起來了,知道醉鬼沒啥理智,便笑着哄道:“屏風後邊有小塌,你過去躺一會,酒醒了叫人就行,什麼大不了的事灌這麼多黃湯?去,躺着去,等一會醒酒湯來了我叫你,好不好?”
烏溪道:“不好。”
景七搖搖頭,耐着性子道:“那你說,怎麼着?”
烏溪道:“皇上說關着你。”
他這會不知道是酒勁徹底上來了,還是有些消退了,舌頭倒不像剛剛那麼大,話卻簡練了不少,表情也直眉愣眼的,景七有些摸不準他的意思,於是敷衍着說道:“就三個月,過了年也就差不多……”
還沒說完,就被烏溪打斷:“因爲你說想娶個男人。”
——怎麼連這位都知道了?
景七開始懷疑,三個月以後他如果被放出來,是不是滿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大慶出了自己這麼一個喜歡擺攤算命逛窯子的出息王爺,笑容忍不住僵了一下,有點尷尬地道:“呃……我是故意氣他的,再說皇上心裡巴不得我趕緊斷子絕孫,他好放心……”
烏溪腦子大概已經不大會轉了,也不知聽懂沒聽懂他說的話,只是重複了一遍,道:“你要娶一個男人,奴阿哈告訴我你說的那個人是個男的。”
景七乾笑一聲道:“我可沒說要娶他。”
烏溪晃悠了一下,腳步往後一錯,還不待景七扶他,便又站住,怪聲怪氣地笑了兩聲:“你說……你喜歡……”
烏溪一般話不多,腔調也多半是低低沉沉的,可這會發出的這笑竟有幾分像夜梟尖鳴,聽得景七都覺得有些慎得慌,心說就沒見過這麼難哄的孩子,眼看着他又在那無風自晃,便伸手去拉他的胳膊肘:“你不好好用功,哪裡聽來那麼多混賬話,還……”
他這話還沒說完,烏溪忽然一下扣住他的手腕,景七激靈了一下,下意識地側身曲肘,撞向他胸口膻中穴,因怕傷了他,不敢太用力,只是輕輕磕了一下,迫得他悶哼一聲撒手,便撤了力道,再一瞧,手腕已經被烏溪攥紅了一圈。
景七搖搖頭,發現自己一個人對付這醉鬼還有點困難,纔要開口叫人,不妨烏溪猛地撲過來,整個人撞在他身上,硬是將他撲得連退了三四步,側腰磕在書桌角上,疼得他輕嘶了一聲:“你個……”
烏溪一雙手緊緊地摟住他,下巴頂着他的肩膀,半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景七身上,手臂慢慢地向下移動,正好勒在他剛剛讓桌子角碰了的地方。景七不用瞧也知道肯定是青了,忍不住一邊推他一邊罵道:“你個兔崽子,吃鐵球長大的麼……嘶,放開!”
烏溪卻摟他摟得更緊,幾不可聞地在他耳邊輕聲道:“我要殺了他……”
景七一愣:“你說什麼?”
烏溪笑起來,那笑聲似壓在嗓子裡,竟停不下來,聲音沙啞起來,還摻雜了哭音一樣,景七叫他笑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只聽他一字一頓地道:“你喜歡誰,我就殺了誰,我……我要拿他們去餵我的蛇,等都死乾淨了,你就是我的了……嘿嘿嘿……就是我的了……”
景七當時連掙扎都忘了,只覺得頭皮一炸,僵立當場,跟讓九天神雷給劈了一樣。
烏溪不依不饒地接着道:“我要……我要帶你回南疆,你不可以喜歡別人。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不要喜歡別人,北淵,你不要喜歡別人……”
他帶着濃重的酒氣的呼吸噴灑在景七的脖子上,隨後幾乎遵從本能一樣,緊緊地將景七摟在懷裡,慌亂而激烈地啃噬着他的脖子,身體的溫度像是燒着了一般,景七猛地回過神來,這才用力將他推開。
烏溪本來就有些站不穩,被他一推往後退了好幾步,一直到脊背碰到書房的門才停下來,身體一軟,慢慢地順着本板滑下來,迷茫而不甚清醒的眼神像是有淚光凝着,可仔細一看,那眼眶卻又是乾的,只是映着燈光,純黑的目中盈着滿滿的悲傷,像是一閉眼便要流露出來似的。
嘴裡兀自叫着:“北淵……北淵……”然後再撐不住混沌的神智,合上眼,頭歪倒一邊。
景七這才緩緩地擡手覆上被烏溪咬得有些狼狽的頸側,只覺頭大如鬥,心亂如麻。
良久,他上前俯身,有些費力地將烏溪抱起來,輕輕地放在書房屏風後休息用的小塌上,扯過一條錦被給他蓋好,轉身出去,吩咐平安着人給他喂一碗醒酒湯,再叫人通知阿伈萊和奴阿哈先回去,自己回房,把一身狼狽的衣服換下來。
夜色清靜,月光溶溶,平素裡那少年一點一滴神色音笑悉在眼前,寂靜書院,楊柳樹下,那孩子靜思凝神皺眉惶惑的模樣淺埋心底,此刻秋風一乍,吹去了沉沒塵埃,便歷歷在目似的。
只當他是個坦蕩無惑的好友,從不曾想過,他竟是這般心思,竟是……
朝中雲譎波詭,黨派爭鬥都不曾叫景七彷徨半分,卻因這少年一席醉話,失眠了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