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聲如珠玉落盤,自小小的繡樓裡傾瀉而出,清清泠泠的,不知道是哪裡的小調子,好像鄉間小溪流一點一點拍打在人心裡頭似的。
周子舒在門口靜靜地聽了一會,這才推門進去。琵琶聲驟然停了,餘音還在屋裡繞着,彈琴的少女卻已經站起身來,低頭斂衽:“周公子。”
周子舒忙道:“蘇姑娘不要多禮。”
她微微上了淡妝,眼角處有一抹由濃轉淡的嫣紅,微微挑起,散在如雲的髮鬢裡,襯得那臉蛋兒瑩白如雪似的。她說話的聲音和唱起來又有不同,有些低沉,不像一般女子那樣清脆尖銳,反而有種異樣的撩人。
溫柔解語,動靜皆宜,既不像所謂大家閨秀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寡淡乏味,又不若煙花女子,一身惹人乏味的風塵味。
周子舒心下忍不住嘆息——這樣的女人,什麼男人能拒絕?
赫連翊道:“青鸞,你先去歇着吧,我跟子舒說幾句話。”
蘇青鸞悄無聲息地抱琴退下去了。赫連翊輕輕點頭道:“子舒坐。”
周子舒在一邊坐下來,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豔福。”
赫連翊似乎是笑了一下,卻多少是敷衍,笑容轉瞬即逝,擡頭望向窗外,微微有些出神。周子舒是個識情識趣的,也不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果酒,頗爲享受地眯起眼睛品着。
半晌,赫連翊才低低嘆了口氣:“蔡建興的事,是北淵動的手腳了。”他用的不是問句,肯定得很。
周子舒笑道:“這倒是不好說,反正最近京城裡的戲班子都接着新鮮話本了,講的是落難大臣的小姨太和姦夫私奔的事,還有謠言說,瞧見王府的大管家那日扶着個大肚子女人上轎子,有瞧得仔細的,說那女人正是蔡府胡氏。”
赫連翊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裝什麼,不是他託你你讓人弄出的幺蛾子,沸沸揚揚滿城腥臊的。”
周子舒知道這位爺向來討厭這些個事,笑了笑,算默認,沒言聲。
赫連翊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他究竟幹什麼要和蔡建興過不去?這事孤想了幾日,多少有些眉目,卻又不大明白。”
周子舒隨口道:“王爺深謀遠慮,若是太子都想不明白,草民怎麼想得出?不過王爺從不做沒道理的事,人也有分寸,太子殿下放心。”
赫連翊卻笑得有些苦,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打小他就是個有話只說三分的小鬼頭,這些年大了,便連我也看不透他了。”
周子舒一驚,他慣走江湖,又加上做得這細密行當,也是個心思九轉的人,可畢竟和這些個打小就泡在朝堂宮廷的人們不一樣,偶爾也有疏忽的時候。赫連翊這話一出口,周子舒立刻發現自己剛剛那句話說錯了,“深謀遠慮”這詞,萬萬不該當着太子的面說出來。
當下垂下眼睛,輕聲問道:“王爺也是在爲了太子籌劃,太子若信得過他……”
周子舒突然想起蘇青鸞來,他沒什麼官職,又是江湖中人,平日裡不拘小節的,陪赫連翊去聽蘇青鸞唱曲的次數比誰都多,一開始沒注意,可時間長了,周子舒發現,這青鸞姑娘側頭沉默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人。他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後邊半句竟沒接下去。
赫連翊擡起眼睛看着他。
這位平素裡溫文爾雅的太子殿下的眼神,竟將周子舒看得心裡一緊。那眼珠深得像是裡面藏了一口深井,叫人怎麼都看不見底。
太子畢竟是儲君,平日裡可以禮賢下士,可以和一干人沒上沒下喝酒取樂,可誰都不能觸及到他的心事。
忽地,赫連翊一笑,低聲道:“父皇打算趁着他萬壽節時宣旨,要將宋太師的孫女指給孤。”
周子舒忙道:“原來已經定下了麼?恭喜太子。”
赫連翊卻不緊不慢地問道:“可是那日我與你們說這事的時候,別人都是驚訝,偏你聽了,一雙眼睛卻去瞟景北淵,孤卻不明白了。”
周子舒臉色白了一白:“草民……”
脊樑骨上的冷汗開始往下淌。
赫連翊卻嘆了口氣:“你看看,還沒說什麼呢,先緊張上了,你們這些人哪。”
他擡起頭,看着周子舒問道:“你當時在想,太子心裡惦記的正主就在眼前,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是想試探試探不成?對麼?”
這種事情心裡有數可以,但是絕不能讓人看出自己心裡有數。周子舒心思急轉,卻不知道赫連翊是抽的哪門子風說破,只得往旁邊撤了一步,跪下來:“草民不該妄自揣測,這……罪該萬死,太子殿下……”
赫連翊輕笑一聲,道:“起來吧,做什麼大驚小怪的,多大點的事兒,看出來就看出來唄,孤又不能叫人把你的眼睛挖了。”
周子舒於是更覺得提心吊膽了。
赫連翊小聲道:“起來,孤還能怎麼樣,他在眼皮底下,看着他挺好的,也就得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總是瞭解些的,孤要是真把他鎖在身邊,當個……豈不昏聵透頂了?社稷與私情,孰重孰輕孤還是分得出的,別把孤想得那麼荒唐。”
周子舒輕輕地鬆了口氣,這才站起身來,卻不敢再坐下了。
赫連翊嘆道:“他要是也有青鸞一半叫人省心,不整天氣我,也就好了。”
晚來春恨時,叫落花獨立人,最傷那微雨□□燕。
赫連翊終究是個清醒人,既然早知道夜雨霖鈴終是怨憤,何苦要有那驪山語罷清宵半的片刻歡愉呢?
不過憑一剪殘影,出神片刻,聊藉相思罷了,還能落個細水長流,流着流着,說不定歲月流逝,少年情懷散了,也就盡了。
赫連翊又道:“他這些日子動作不小,雖說……到底有些不放心,私下裡你多看着些。”
周子舒忙點頭稱是,赫連翊點點頭,揮揮手道:“去吧,孤在坐一會。”
可他腳還沒踏出門檻,又聽赫連翊在身後低低地道:“子舒,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是……”
周子舒猝然回過頭去,見那年輕的儲君半個身子坐在簾子投下的陰影裡,一張臉看不清喜怒,只有那雙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樣的厲,心中一凜,低聲道:“殿下,不該說的話,草民比死人還可靠些,請殿下放心。”
赫連翊這纔有些疲憊地擺擺手。
宮裡轉眼便忙碌起來,赫連沛五十五壽辰,好歹算個整數,魏城案的餘威還在波及,空氣還緊張着,可皇子皇孫文官武將們又要迫不得已地開始新一輪的絞盡腦汁。
景七給赫連釗的那隻奇貓,自然不能是萬壽節當天送上去,否則這個“大皇子攛掇耽於玩樂”的名兒便坐實了,賀禮還得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千年王八萬年龜的那套正統玩意兒,所以赫連釗是提前了幾天,進宮請安的時候,將跳舞香貓送上。
只說是自己門人在民間異人那裡蒐羅的,不敢專美,送來給父皇解悶,全當替自己盡孝。
這種讓畜生盡孝的行爲,讓赫連沛滿意得不行,當即給了一堆賞賜,若不是還有點理智,幾乎脫口要給赫連釗封個帶着貓味兒的親王。
赫連沛多少有些孩子心性,得了好東西,就願意四處顯擺一圈,還特意出宮去了趟南寧王府,蹭了一頓飯,給景七好一通表演。那貓沒給赫連釗之前,在王府養了十多天,衆人早都看膩了,看着皇上那興致勃勃的樣,也不能說破,還得陪着假裝新鮮,景七心裡十分哭笑不得。
這些日子好事壞事不斷,赫連釗明顯壓了赫連琪一籌,人逢喜事精神爽什麼的就不說了。
太子大婚的消息下來,有嗅覺敏銳的老狐狸,開始注意到這位名聲向來不錯的太子殿下身後的勢力。
赫連琪也終於明白了什麼叫低調做人,黑巫的事業被他捂了下來,景七託着周子舒探訪過,可竟然連周子舒那裡都暫時沒有結果,可見二皇子小心謹慎。
小半年以後,陸深進了戶部,終於能大展拳腳,加上景七幫着他從中插針引線四處逢源,一時也算風生水起。
王府卻多了一位“學生”。自從景七知道烏溪一天只睡兩個時辰,其他時間都在練功之後,再不好意思拽着人家出去瘋玩了,烏溪卻習慣了每天下午過來坐一會,一般是景七剛醒了午覺的時候,赫連沛一直沒有成功地給巫童府指派先生,景七好爲人師的毛病一發作,乾脆就趁他在這坐着喝茶的時候,天南海北地給他說。
烏溪絕對是個好學生,絕不因爲景七是個看起來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就不聽他說話。只要你說得對,只要你有學問,能學到東西,別說是景七,就是端茶的小丫頭說話,他也會屏息凝神地細心聽,絕不亂插話。
景七這一世憊懶,卻不是因爲不讀書,而是因爲以前讀過了,不耐煩再來一遍,經史子集不能說無所不通,過去宮裡跟皇子們一起讀書讀出來的,還是有一定造詣的,加上見識遠比那些個之乎者也的老夫子多得多,講起來從不枯燥,引經據典順手拈來,有時候說着說着就跑題,四書五經能串到宮廷野史,拉不回來又串到兵法權謀。
烏溪都津津有味地聽着。
可是不知是不是他性情緣故,說起權謀之術,他總是有些許困惑。
這日,景七正講史,提到前朝幾國爭霸的事,說起縱橫之術,便有感而發道:“所謂‘同盟’者,其實只是一段時期之內,有一樣目標的人,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什麼永遠的朋友。一開頭作小服低示人,找到對方的弱點,直打七寸,賄賂之,拉攏之,使他態度軟化,不能太過刻意,否則顯得蠢,落了下風,要做得不動聲色,要讓事情看起來是機緣巧合。”
烏溪點點頭:“就像你對赫連釗那樣。”
景七坐正了身體,來了精神:“對,可是這樣還不夠,知道還差什麼麼?”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說不更來着,今天突然接到通知說後天開V,決定多更幾章,今明兩天繼續日更,後天晚上上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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