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多年的南寧王府像是一夜之間就成了香餑餑,幾日以來門前車水馬龍,來客絡繹不絕。景七覺得自己的臉笑得已經有些僵了,於是感慨,其實迎來送往地倚門賣笑,也是種體力活。
烏溪那日和奴阿哈從翡翠樓下轉了一圈回來,整整一宿沒睡着覺,他覺得奴阿哈說得有道理,只要彼此之間是真心的,其實對方是什麼人,是男是女,也沒什麼不一樣。他忽然想通了。
“總是想着他,他想怎麼樣,自己都想替他做到,總想着讓他高興,一會見不到就會想他”——這可不就是喜歡麼?
從來世間無價寶易得,有心人難求,可烏溪覺得,只要是努力過了,總有一天喜歡的東西和人都會得到,沒有成功,那只是說明努力得不夠。
於是第二天,烏溪便去了南寧王府。
說來也奇怪了,他以前去找景七的時候,這人閒得什麼一樣,只要不是清早上朝的時間,什麼時候去找,什麼時候景七都閒着。可是自從烏溪躲了幾天以後再去南寧王府,卻發現這傢伙突然忙起來了,去了幾趟都沒瞧見人影子,連平安都裡出外進地腳不沾地,一問才知道,這是在幫景七打點行李。
一見他過來,平安忙不迭地給他沏茶倒水,烏溪就問了一句景七的去向。平安可算逮着人說話了,一張嘴就抱怨個沒完起來。
“這不是說兩廣是什麼地方的有人鬧事麼,也不知道……”他往外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也不知道萬歲爺怎麼想的,叫我家那位去當什麼欽差。您說我們那位爺,這冬天沒受過凍,夏天沒捱過熱,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多走幾步路都不曾,一頓茶水點心都是按點來不敢晚了他片刻的。這天長路遠,他說放不下府上,又不讓我跟着,跟前沒人知道冷熱,他自己肯定也不在意,可怎麼好?”
平安一嘮叨起來就剎不住閘,烏溪卻微微呆了一下:“他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可不是麼!”平安嘴裡嘀嘀咕咕不休,翻了個白眼,心說自家主子乾的最多的就是沒事找事,“也不知道誰吃飽了撐着了,朝廷裡養了那麼多閒得要長草的大人,偏叫他去。去看看小說網?。”
當然,平安忽略了他家這位爺,在大多數人眼裡,也是“閒得要長草”一族。
烏溪想了想,摸出七八個貼身放着的小瓶子來,又要來紙筆,將每個瓶子裡所裝之物的功效都寫得清清楚楚,才慎重地交給平安:“你替我把這個給他,帶在身上也不佔什麼地方,在那麼遠的地方,誰也關照不到,給他防身用。”
平安雖然驚詫於這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爺突然會辦事會說話起來,可也知道這位巫童隨身的東西,不是極品的毒,那就是極品的藥,不說是壓箱底的可也差不多了,當下臉色一正,忙不迭地道謝。
烏溪默默地搖搖頭,起身走了。第二日景七一早便極低調地離京,只來得及派人到巫童府上道聲謝。
烏溪每日天不亮起身已經成了習慣,這天早晨他卻沒有練功,起來以後,便坐獨自一人坐在城門附近的一家酒樓頂上,默默地等着景七的車來,又目送他離開,然後自己再悄無聲息地返回巫童府那個囚籠裡。
而這一別,就又是秋冬過處、春夏輪息的大半年。
有時候感情這東西,奇怪得很。比方說如果沒有那個稀奇古怪又荒謬絕倫的夢,烏溪說不定現在還是會和景七平平淡淡地相處,偶爾嗆他兩句氣氣他,偶爾和他的滿不在乎較較真。
如果烏溪沒有那麼在意地去思考那夢到底是什麼意思,也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日日暗中描摹那人的樣子,不會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模樣和夢中之人重合在一起、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又不敢見他。
如果不是和奴阿哈一番陰差陽錯的交談,如果不是那歌女的唱詞太牽動人心。
如果不是他剛剛想試探着,順着自己的心意去親近這個人,景七便一走那麼久,可能懵懵懂懂之間生出的小情愫,還未成形,便泯滅在若干年後“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嘆息裡。去看看小說網?。
可一切都像是前生註定似的,來得恰到好處。
縱然每天都看在眼裡的東西,也不一定在心裡有多大觸動,只有見不到的時候,纔會輾轉反側,每每在心裡念着他的模樣,分分寸寸一絲一毫,慢慢地好像都刻進了靈魂裡一樣,這纔是要了命的,想念變了味道,相思從來入骨——
就像是一棵草,偶然種下草籽,無意間生根發芽,而離別,就是那叫它瘋長雨露肥料。
宮前水流盡了年光,生活裡少了那人,空了一大塊,少年情愫在這樣空空蕩蕩的懷想中,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少年情愫什麼的,對景七來說,好比天邊浮雲,他一路趕得很急,除了赫連沛賜給他的大內侍衛何季和幾個王府的侍衛之外,貼身的只帶了吉祥一個。
說到底,所謂“兩廣暴動”不過是一幫過不下去面黃肌瘦的災民,舉起破銅爛鐵折騰起來的事兒,看着人數挺多挺嚇人,其實就是烏合之衆。縱然朝廷已經拿不出馮大將軍在世時候那麼強大的軍隊,可畢竟也是正規軍,對付別的不行,對付這幫子老百姓,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景七緊趕慢趕,抵達之時,暴動已經被鎮壓下去了,幾個帶頭的都給抓了起來嚴加審問,剩下的,不過是掃尾清匪。
廖振東早早得了消息,帶人迎出了三十里,雖說同是皇差,可景七大概是最受禮遇的皇差了——廖振東正焦頭爛額着,下了死命令要將參與暴動之人一舉繳清,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他心裡也有數,自己乾的那點事兒,若真叫人捅出來,那是殺一萬次頭也不夠的。
誰知道老天保佑他,來的這位爺聽說是跟京裡的大殿下是連着氣兒的,這回若是討得南寧王爺歡心,這事情就沒到絕路上。
兩廣水患剛過,數十萬災民還無處安置,而這一年的秋冬,老天爺好像故意爲之,可着勁的冷,眼看便要過不去了,纔不過十一月,往年連雪渣都不見的兩廣之地便天降大雪,一場雪後,地裡不定又添上多少無名屍首。
景七到的時候,便是這一場百年罕見的大雪方歇。廖振東爲了怕凍着他,緊急徵調了萬餘人,幾天之內便搭起了一眼望不到頭的棚子,上面都搭着上好的綢布防風,迎風招展,煞是好看,中間的空隙剛好夠馬車隨從等人經過。
繞是景七在京城見慣了各種窮奢極欲之事,也忍不住抽了口涼氣。腳步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吉祥和何季就在他兩側,聽見他嘴裡幾乎低不可聞地念道:“……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鬚席(注)……”
何季和吉祥都沒念過幾天書,聽得半懂不懂,卻聽出他話音裡的幾分壓抑的憤怒來。
吉祥輕聲道:“主子……”
景七輕輕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臉上咬緊的線條已經柔和了下來,方纔森冷的眼睛又帶上了叫人熟悉的笑意。
廖振東帶人遠遠地迎了過來。
諸人行大禮,景七一聲“聖躬安”,規矩場面之事罷了,景七這才搓搓手,將披風緊了緊,笑道:“倒不曾想到你們這裡也有這樣冷的時候,剛下車,這西北風差點要掀我一個跟頭,難爲廖大人想得周全。”
廖振東忙賠笑道:“王爺不遠萬里從京城趕來,下官不過盡些力所能及的綿薄之力,邊陲之地,如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往王爺不要見怪纔是。”
他心裡先鬆了口氣,看這南寧王的樣子,多半是比較滿意的了,言語間也是客客氣氣,沒有橫加刁難之處,看這歲數模樣,好像也明白了些,大殿下私下致信給自己,叫自己不用擔心,說兩廣暴動之事,皇上並不以爲意,只隨意指點人處理,看來是真的了。
廖振東心裡的石頭一放下,言語間立刻活分起來。
那提督學政李延年,最是個能湊趣插科打諢的,見機行事,三兩句話便將景七逗樂了,加上景七也是左右逢源之人,有意逢迎,一時間其樂融融。
隨即廖振東大擺筵席給景七接風洗塵,無論景七心裡怎麼想,別人是看不出的,至少表面上總是欣然受之。兩廣之地數百官員悉數作陪,擺的乃是九九八十一道奇珍八八六十四種海鮮,景七曾經自以爲是個吃喝玩樂的行家,竟有一多半的東西嘗不出名堂。
忍不住玩笑似的對何季道:“何侍衛,你伺候御膳,見過這麼多名目麼?”
何季登時愣了,半晌,才低聲道:“今日才知道,屬下竟如山野村夫。”
景七笑道:“是呢,本王也是今兒才知道,什麼叫富可敵國。”
這幾句話一說出來,廖振東寒冬裡當時嚇出一身白毛汗——這話裡話外的,不是說自己蓋過皇上去麼……這這這可是大不敬。
他心肝亂顫地擡頭望去,卻見景七笑得沒心沒肺地對他說道:“怨不得他們都搶着來呢,敢情出使貴地是這麼好的差事,還虧得皇上疼,可憐本王長年在京城,連個出去見世面的時候兒都沒有。廖大人今日忒客氣了,以後你若是到了京裡,可得到我府上來,本王要請回來纔是。”
這位是真缺心眼還是故意的……廖振東瞅着景七那張無辜的笑臉,唯唯諾諾地稱是,心裡七上八下。
借尿遁轉到後院,揮手招過家人,如此這般交待一番。
於是,正當衆人正是酒足飯飽之時,就隱約聽見有人吵鬧,還沒等旁人反應,廖振東先怒道:“欽差大人在此,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在外喧譁?”
這一說,景七也放下筷子,望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注:是來自《資治通鑑》,說的是隋煬帝爲了顯示國力,在胡商到達之前,就把市場整飭一新,供各國商人蔘觀。每一個店鋪都重新進行了整理,賣菜的小商販都要在店鋪裡鋪上地毯。還用絲綢將路旁的樹木纏起來,結果胡商奇怪爲啥這麼富得流油,路邊還有乞丐的缺德事兒。
ps今天太熱了,屋裡現在還三十五六度,抹汗……帝都最熱的時候我在帝都,好容易立秋了帝都要熬出來了,我又跑回到39度高溫的魔都==常年奮戰在祖國最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