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在一頭紮在王府四五年,雖說兩耳一直聽着窗外事,更沒有一心只讀聖賢書,但外邊的人,對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傳說中深受帝寵的小王爺還是不大熟悉的。
他本來屬於那種安分不大下來的人,輪迴了七世,在人世的世間總共加起來不過四十餘年,餘下幾百年,盡是在三生石畔枯坐,生生的把這性子給磨了出來,否則要是依着他第一世來,哪怕讓人誤會他狐仙俯身,也難在王府隱居似的過這麼久。
算來他這時已經滿了十五歲,可以上朝聽政,不算稚齡少兒了,少年失怙,偶爾說話言語什麼的老成些,別人也不會太驚詫,所以被赫連翊一叫,就順水推船地出來了。
烏溪果然不負所望,抓緊一切機會還他人情,“兩不相欠”好像是他幾年來追求的唯一境界,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聽見有人來報,說南疆巫童到訪。
赫連翊伸手在他肩膀上戳了戳,笑道:“你這面子,倒比我那挖空心思討好人家的二皇兄大得多。”
景七端着茶碗的手輕顫了一下,微微挑起眼看了赫連翊一眼,見他只是說笑,沒有別的意思,才放下心來,暗暗自嘲自己也太風聲鶴唳了些,隨意地說道:“鄰里鄰居的,就一條狗天天打他家門口過,也該開門扔個包子了,總不至於太子殿下在的時候我去請,他連這點面子都不給。”
赫連翊橫了他一眼,又屈指在他頭上彈了一下,笑罵道:“胡說什麼?”起來整整衣襟,“走,隨我去見見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巫童。”
烏溪其實一出門就後悔了,可惜已經回覆了平安,對於他來說,別管答應的是誰,只要答應的事情,那是死都要做到的,只得硬着頭皮帶着阿伈萊和另一個侍衛奴阿哈兩個去王府。
南寧王乃是大慶第一異姓王,先帝平亂時,和景七的祖父景瑞是過命的交情,後來景瑞爲先帝而死,先帝感其忠義,親自將景璉宇撫養長大,又封了王。景璉宇和赫連沛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又是一路不着調的貨色,倒還算個知己,據說當年景璉宇迎娶的王妃,也曾是赫連沛的心上人。
後來自知佳人心不在自己這裡,還大度得親自賜婚二人,也算一段手足情深的佳話。
因此南寧王府乃是以親王的規格建成的。在烏溪眼裡,就是一個字——大。
南北走向,兩門大開,庭院極深,樓閣假山俱全,府牆高聳,前殿、後寢、後照房和東西配殿一應俱全的,要是沒人領着,恐怕要在裡面迷了路。
巫童的質子府雖然離王府不遠,也是緊挨着皇城的,卻因爲他身份品級尷尬,又加上歸置得倉促,顯得寒酸了很多。
可是進了王府走了一陣子,烏溪才發現,這王府大是大,裡面卻非常安靜,除了偶爾有幾隻沒來得及飛走的鳥叫,和院子溪流的水響,幾乎聽不見人聲,往來不過幾個打掃庭院的粗使下人,見了他也不驚訝,都是停下手裡的活計,給他行了禮,站立在一邊,等他過去以後,繼續該幹什麼幹什麼。
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思。
帶他們進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廝,長了一雙笑眼,瘦瘦小小的,卻很機靈,一路上看烏溪悄悄打量王府,便開了話匣子,這裡是做什麼的,那裡是做什麼的,那棵樹掉了好多葉子主子不讓掃,那邊的雜草長得雖兇,主子卻說有意境不叫拔。
活潑得很,又不吵人,烏溪蓋在面紗下的臉隨着他放鬆了些。
他並沒有等多久,茶剛端上來,就看見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走在前邊的一個,弱冠年紀,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容,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大氣不凡,一見了他就先拱手:“巫童來我大慶已有好幾年了,孤竟一次未曾拜訪過,罪過罪過。”
烏溪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站起來,心裡知道,這個就是大慶的太子了,是未來的皇帝了。
赫連翊他不是沒見過,只是印象不深,好像這個年輕人很少在衆人面前說話,也沒什麼排場,來往都不大引人注目,對人也很禮貌,反而不像大皇子赫連釗那樣趾高氣揚,好像自己已經是這江山未來的主人似的。
他點點頭,用南疆的禮節行了個禮:“太子殿下。”
——本來也不熟,再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赫連翊一愣,心道這南疆巫童果然有些孤僻古怪,見了人打個招呼,連寒暄幾句都不會,就那麼冷冰冰的,木頭一根似的站着。
景七嘴角抽了抽,也沒吱聲,只是禮節性地對烏溪拱拱手,站在一邊,聽着赫連翊單方面的寒暄,和烏溪木然的偶爾迴應,看赫連翊長袖善舞怎麼對牛彈琴,幸災樂禍得覺得天氣晴好。
一行三人出了門,上了馬,一同往陸大學士那裡走。
赫連翊和烏溪並肩而行,景七略微在後邊半個馬身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綴着,不怎麼言聲。
赫連翊有些摸不準這巫童到底是什麼意思,陸大學士乃是當今文臣之首,雖然年紀大了已經上了摺子要告老還鄉,畢竟是桃李滿天下的,在大慶朝中影響可想而知。
今日他名爲過壽,大傢伙心裡也清楚,這是要離京回老家養老、功成身退,算是送別了。朝中但凡有點臉面的都請到了。
這時候巫童不去便罷,可他不但露面了,還同自己一路並肩而來,這叫赫連琪看見了,會怎麼想?
可……赫連翊偏頭打量了一番旁邊並轡而行的這個人,可他既然這麼輕易地就被北淵叫出來,不應該有靠攏之意麼?
爲何態度又這麼敷衍?
赫連翊驚異不定,摸不準這人到底是什麼意思,景七早將他神色小動作揣摩透了,一眼看穿他心裡在琢磨什麼,忍不住微微低下頭,掩住臉上一點忍俊不禁。
——事實證明,太子殿下其實是想多了。
雖說赫連沛給烏溪請了西席,可哪個正經的士大夫想做這種人的師傅?萬一一個不小心再惹惱了他,豈不是要鬧出當初簡嗣宗那樣有辱斯文的事?
後來好容易編排了個年輕的翰林過去,一進巫童府,便被府上四處放養的毒物嚇掉了半條命,戰戰兢兢地進了屋子,房樑上“啪嗒”一聲掉下一條蔥綠的一指粗的小蛇來,當即嚇得兩眼一翻,險些去見了先聖。
便再沒人敢上門了,赫連沛點誰誰告病,沒法子,只能送了批書過去,叫那巫童自學成才。
可見烏溪也是不大用功的,赫連翊文縐縐客客氣氣的話,他有一多半聽不大明白,只知道雖然都是好話,卻沒幾句不是廢的。人家沒有惡意,也不好不理人,就在那裡木頭木腦地答應着,聽見問句和陳述之言就點頭,聽見感慨,就接一句“不錯”。
景七一邊看着覺得挺有意思,不防烏溪突然回過頭來,認認真真地說道:“前些日子你送來的東西很好,我還沒有謝謝你。”
景七忙道:“不過些物件,不足掛齒,若能一解巫童思鄉之情,也算功德一件。”
烏溪想了想,說道:“我在家裡……不玩這些的。”
景七再從容裝相,也不由僵了一下。只聽烏溪又道:“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了。”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景七覺得,這小兔崽子長了這麼大竟沒有一點長進,實在非常不可愛。
赫連翊再怎麼說也是當朝太子,沒有早去等着賓客的道理,三人踏入陸府的時候,各路賓客都到得差不多了,一見了這三人,連主人在內,都忍不住愣了片刻,一時間人羣中低聲交談的聲音竟低下去了,目光都集中在赫連翊和烏溪身上。
赫連翊倒是從容自在,烏溪卻覺得被這麼多人盯着——還用那種訝異、揣度、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種種的神色——很不舒服。他臉擋在面紗下看不分明,腳下卻略微遲疑了一下。
赫連琪的嘴角機械地牽扯了一下,略低下頭,假裝沒看見赫連釗看笑話似的目光,掐着酒杯的手緊了緊。
陸仁清陸大學士忙帶領衆人迎上來見禮,對赫連翊道:“參見太子殿下,老臣何其有幸,得殿下親臨!”
赫連翊虛扶了他一把,口中道:“不敢,陸老面前,孤也不過是個後學,倒是來得晚了,對不住啊。”
他瞥見陸仁清偷偷打量烏溪,便側身指着烏溪道:“陸老面子不小,瞧瞧這是誰?”
陸仁清看見烏溪也有點頭大,這巫童的名聲實在有點……可是太子殿下帶來的人,總不好不給面子,便抱拳道:“難得見着巫童一面,老臣這三分寒舍蓬蓽生輝啊。”
烏溪對這老頭子根本沒印象,純粹被景七設計來的,也不知道他是誰,也沒說什麼,點點頭,手置於胸前,行了個見長輩的禮。
陸仁清只道他傲慢無禮,心裡不喜,卻不好表現出來,一眼瞥見一邊靜靜站着的景七,迅速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說道:“這是……小王爺!”
景七笑嘻嘻地說道:“難爲陸老還記得後輩。”
“怎麼不記得?”有對比才知道好賴,陸仁清此時覺得笑眯眯的景七和冷冰冰的烏溪比起來,顯得特別可愛,於是分外熱情地道,“幾年不見,小王爺這氣派越發俊朗了,當爲我大慶俊傑啊!”
赫連翊微垂了目光,景七仍不動聲色地嘻嘻哈哈地和陸大學士說話,兩人心中同時想——陸老,您老眼昏花了麼?
陸仁清將三人引至上座,別人沒說什麼,赫連琪卻站了出來,臉上帶着叫人心裡涼颼颼的笑容。
景七腳步一頓,悄悄伸手,拽住烏溪的衣角。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嗯,有些事情,於是昨天木有更新- -捂臉……
今天從中醫院回來,特別想知道古時候“藥到病除”這句話是怎麼被髮明出來的,請叫我藥罐子君,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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