幢將和周圍幾名親衛怔了一下,不過還是遵從命令,攙扶着陸騰靠在一旁的一塊假山石頭上。陸騰輕輕的呼了一口氣,爲了走得更快,他身上的衣甲和頭盔都已經卸掉了,而衣袖抹上了黑色的灰燼,臉上更是白一道灰一道的,甚至鬍鬚也被燒掉了半邊,看上去狼狽不堪。
如果是換在半個月、甚至幾天之前,誰都不會相信這就是北周江陵總管、北周在整個江陵甚至整個荊襄的主持者。
而現在靠在假山上大口大口喘息的陸騰,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當然周圍的將士們看向陸騰的神情依舊是充滿尊敬,他們知道正是這位頗爲狼狽的老將軍,帶着必死的心來到這江陵,帶着他們在敵人狂潮一般的進攻之下堅持這麼長時間,甚至還想方設法鼓舞根本沒有多少鬥志的西樑人也參與到這一場大戰之中。
老將軍能夠走到現在,已經勝過了這世上的很多人,換做其他人,不一定能夠比老將軍做得更好。
“將軍,咱們不能再等了,”幢將看着臉上滿是疲憊神色的陸騰,不忍心的扭過頭去,“當務之急是抓緊向西側的幾個府邸前進,那邊的火還沒有燒起來,敵人也主要都被咱們阻擋在了東南側,只要我們能夠再堅持······”
“現在已經是死路了。”陸騰淡淡的打斷了幢將的話,“實際上你、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
幢將張了張嘴,不過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陸騰的目光在所有人臉上掃過:“現在內城已破,宮城也被敵人拿下,恐怕那位皇后已經捧着傳國玉璽去和她的夫君匯合了。我們現在是徹頭徹尾的孤軍、被遺棄的人,想必襄陽的尉遲將軍此時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不會再有援兵了。”
失落之情在所有人臉上瀰漫,雖然他們不想承認,但是他們不得不承認,陸騰說的是事實,殘酷的事實。
陸騰緩緩站起來,看着這寂靜的花園,還有那屋檐外升騰起來的滾滾火焰和黑煙,淡淡說道:
“老頭子征戰沙場一輩子,到頭來終究愧對了陛下的託付和期望,對此老頭子只有以死謝罪。這江陵城丟了,老頭子難逃其咎,但是你們還年輕······”
話音未落,陸騰緩緩抽出自己的佩劍,雖然衣甲頭盔都已經丟了,但是他的佩劍卻是須臾未曾離手,這讓陸騰至少在最後還有主宰自己命運的選擇。
“老將軍!”幢將的淚水奪目而出,其餘的將士們也輕輕的別過頭,不想看即將發生的一幕。
因爲他們沒有辦法阻止。
陸騰哈哈大笑一聲:“大丈夫在世,流馬尿豈不是笑話,若是有緣,咱們下輩子再並肩奮戰!”
一邊說着,陸騰一邊橫劍猛地在脖子上一劃。
剎那間,鮮血噴涌。
一名名北周將士同時低下頭,而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密集如雨點。
“尉遲迥援兵已被擊退,放下你們的兵刃,你們沒有援兵了!”一名南陳參軍帶着弓弩手沿着走廊快步跑過來,不過當他們看到那緩緩倒下的身軀時候,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老將軍,不知道您沒有聽到這個消息,算不算幸運?”幢將緩緩扔掉了手中的兵刃,目光卻是須臾不離那一道身影,心中不由得喃喃感慨一句。
南陳太建十年(北周建德七年,西樑天保十七年)六月十五,南陳大軍攻破江陵城,西樑皇后張氏獻傳國玉璽,舉國降陳,而西樑皇帝蕭巋,已先一步被陳軍俘虜。同日,北周江陵總管陸騰自刎殉城,同殉者,北周幢將以上十餘人,西樑文武亦二十餘人。
自五月開始的南陳西征之戰,以西樑的滅亡落下帷幕。而西樑之江陵、章山、漳川等郡以及北周的沔陽、隨州等地盡數落入南陳手中,與此同時,北周襄陽總管尉遲迥率軍馳援未果,退守武寧郡,同南陳軍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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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騰的水汽讓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有些扭曲,而李藎忱的目光旋即向下轉移到那盛着茶水的茶杯上,若有所思。
他一覺睡了大半天,方纔從血戰的疲憊之中回過精神氣,沐浴之後就直接披頭散髮的走到這大堂。
就在兩天之前,在同一個位置上,李藎忱曾經用同一個茶杯喝着一樣的茶,看着外面的瓢潑大雨。現在茶沒變、位置沒變,大雨已經不見了蹤影,而屋外廊下執勤的士卒已經換成了生面孔。
因爲之前李藎忱熟悉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已經永遠的留在了遠方那一道城牆上。
心中嘆息一聲,李藎忱端起來茶杯,將茶水一飲而盡。
如此掙扎努力,總算是沒有被這亂世徹底吞沒。
“世忠,休息的怎麼樣了?”腳步聲傳來,蕭世廉笑眯眯走進來,看的李藎忱背後一陣冷汗,“你的傷沒事了吧?”
這傢伙的眼神怎麼不對勁?難道一天多不見就被掰彎了?
當然蕭世廉不知道李藎忱在想什麼,如果知道的話肯定連連呸幾聲,他蕭世廉堂堂正正的漢子,對於男的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我沒事,戰死的將士們都安葬了?”李藎忱的聲音有些低沉,他不想再去看那血紅的數字和血紅的名單,哪怕是他知道敵人付出了幾倍於此的代價,也知道自己以後看到這些的機會還多的是。
至於他身上的傷,在之前慘烈的攻防戰中,李藎忱身上也又平添的幾道傷口,不過好在都是皮肉傷,沒有什麼大礙。畢竟當時他身邊李平和陳智深等人帶着親衛將他保護的死死地,想要傷筋動骨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或許是這一場場大戰以來,李藎忱早就已經適應了受傷,因此如果不是蕭世廉提起來,他都快忘了這一茬。
“這些你放心。”蕭世廉點了點頭,“大士兄親自帶着人去安葬弟兄們的,那傢伙做起事來一絲不苟的性子你也知道,肯定不會虧待這些好兄弟。現在人都入土了,咱們也得找個時間帶着所有活着的人祭奠一下。”
李藎忱霍然站起來:“這是自然。”
蕭世廉想起來什麼,又把袖子中的戰報拿出來遞給李藎忱:“這個你先看看吧,江陵城拿下來了,陸騰自殺。”
“自殺?”李藎忱眉毛一挑,輕輕嘆息一聲,這個北周老將軍倒是比他想象中的骨頭還要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