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考覈組來臨海區的前一天,林安然手頭上的資料已經完成。這幾天,辦公室幾乎每天都要發錢,都說是福利,而且每次發的不多,次數卻很多,有時候一天領得簽名幾次。
林安然實在受不了這種羊拉屎一樣的方式,忍不住問富婆出納林英,說:“英姐,你就不能一次發完嗎?非得這麼每天發一點,我看發到過年都沒發完。”
出納林英說:“還真是故意這麼發的,還真要發到過年徐夕夜纔算完事,不然領了錢,誰還來上班呀?”
林安然愕然,心想這機關裡的彎彎繞可真多,就連發個過年補貼,都這麼多學問。
說到學問,林安然又想起擺在內勤室裡的那堆迎檢資料,這裡面也是大有學問。
所有的迎檢資料都要做技術處理,用來應付即將到來的檢查組。所謂的技術處理,實際上就是補漏。
不是每一項工作到了基層都會得到百分之百的落實,所以就需要有人在考覈前補漏。之所以不開展工作,有時候並非基層工作態度問題,而是上層制定工作計劃和指標的問題。
有些工作計劃和指標,在基層看來十分可笑。基層有個玩笑的說法,不知道制定這些工作任務和指標的都是什麼人,估計是在辦公室裡吹着空調,喝着茶水,自己想當然的那種秀才憑空想出來的。
很多的工作安排看似大條道理,實際上在基層實施起來困難重重,有一些甚至實施的可能性爲零。
這些不可能實施的工作就成爲紙上談兵,但是爲了服從上級指示,即便是再不合理的工作也要去做。
不能做?那做做樣子總可以吧?
於是,上級下了一份文件,下級一看,這不是扯淡麼?能做到麼?不信讓丫的從辦公室下到基層試試!
可這些邪火都只能憋在心裡,萬萬不能向上級反應,否則就是工作態度有問題,對上級佈置的任務推三阻四,給領導留下一個工作態度不好的壞印象。
爲了糊弄上級,下級也給下下級發一個文件,將上級發來的文件進行一次生搬硬套,來個轉發,將這些亂七八糟不能實施的玩意壓倒最基層一級。
任何工作的開展,都離不開三個東西——人、權、錢。上級腦袋一熱,就要成立某某機構或者某某辦公室,壓根兒沒想過基層哪來的資金?哪來的編制?哪來的權限?
最基層的組織推無可推,進不得退不得,最後唯有糊弄上級這華山一條路可走了。
這種腦袋發熱成立的無編制無從財政撥款的機構一般稱之爲虛設機構,在體制內比比皆是。以林安然所在的辦公室爲例,就裡裡外外掛了十多個牌子,而人馬就一套。
有些方面的工作,從一開始就只停留在發文的層面上,有些所謂的某某辦是從來都沒運作過的,只是簡單地發個成立機構通知就從此無人問津。
這樣就存在很多漏洞,因爲畢竟不是真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既然是假的,當然就怕檢查,林安然心裡沒底,也正是如此。許多這些虛設機構的工作都是他和江建文兩個人自己在辦公室商量鼓搗出來的。
直到考覈前的一天,林安然依舊有些惴惴不安,擔心這些虛假的玩意糊弄不了考覈組的金睛火眼。
下午,安秋嵐忽然到了內勤室,對林安然和江建文說:“小鄭、小林,你們倆準備一下,等下市裡的領導過來先看看考覈準備工作。”
過不了多久,領導果然到了。
一看,原來是市政法委一位許姓主任和一個馬姓主任。
江建文不敢怠慢,趕緊說:“請領導多多批評指導。”
兩位主任笑笑,手裡嘩啦啦翻着堆了滿滿一桌子的文件和檔案,走馬觀花看了一下,說:“粗略看了看,還算齊全,但是要注意幾個重點。”
說着拿起旁邊的考覈方案,捏起一支筆,刷刷刷在上面一些細則上打了勾勾,完了將筆一扔,手指在方案上敲敲,說:“這些,要仔細準備。”
江建文心領神會說:“謝謝領導!”
兩主任轉頭對安秋嵐說:“安書記,我們去看看實地如何?”
安秋嵐說:“許主任、馬主任你們到我辦公室稍坐會,我聯繫一下實地點,讓他們做做準備。”
標出來的顯然是明天的檢查重點,林安然知道這是在放水,不過放水總比雞蛋裡挑骨頭好,反正許多資料確實也是經不起推敲的。
實地點聯繫好後,安秋嵐叫上江建文和林安然一起到實地點看看。
被檢查的三個單位早有預備,一切井井有條,要求達到的各項硬件設置早已補全,就連地板都能看出是專門清潔過的,一塵不染。就連林安然也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這三個點當初是他和陳春華下來定的,當時也粗略逛過一下,完全不是現在這樣。
唯一不妥的是許多設施都是新簇簇的,一眼就能看出是新的,看起來有些扎眼。例如考覈標準裡要求每個點有專門的治安辦公室也都有了,不過進去一看,裡頭從傢俱到辦公設施都是新的,還一股子新刷雙飛粉刺鼻的味道。
許、馬二位卻像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聞不到,一個勁點頭說好。
轉了也沒多久,便轉到了一家高級酒店裡去了。這家酒樓好就好在房間特別大,除了吃飯的主桌,還有沙發茶几之類。
安秋嵐進了門就看看錶,說:“時間還早吶,才四點多,許主任、馬主任,咱們來打打升級如何?我和小鄭對家。”
許主任和馬主任對望一眼,笑了:“好啊,反正還有兩小時才吃飯,大家都放鬆放鬆。”
林安然馬上找來服務員,拿來了撲克,然後給幾個領導倒上茶,安靜坐在一邊看。
還沒發牌,安秋嵐又說:“雖然說提倡打衛生牌,但是還是來點物質刺激吧,不然打得都要瞌睡了。一百一級怎麼樣?”
許主任想了一下,說:“也行,也沒多少時間了,一百就一百吧。”
安秋嵐和江建文搭對家,運氣差得不行,一直輸,老被剃光頭,最後輸了三千多。
一直到六點,天色黑了下來。酒店經理上來問是不是要上菜了。
安秋嵐這才說:“大家都餓了,兩位領導,咱們吃飯,邊吃邊聊怎樣?”
贏了牌的兩位領導心情大好,打了兩小時牌一點不顯累,一個個紅光滿面說:“好!桌上慢慢聊。”
上了菜,敬了酒,安秋嵐慢慢開腔了:“許主任,我們區對綜治工作可是非常重視的,你們今天也看到了,無論是從資料整理上到實地建設上,我們都下了大功夫。”
許主任和馬主任不住點頭。
安秋嵐繼續說道:“各區縣檢查之後會進行綜合評分,到時候還請兩位多多關照。”
許主任說:“安書記,這次我們把臨海區安排在最後一站,也夠意思了吧?”
林安然心知肚明,安排在最後一站,之前考覈的縣區裡有任何不足都會迅速反應到臨海區,他和江建文會對這些不足有針對性地進行加強,所以,安排最後一站考覈,實際上就是一種關照。
安秋嵐也很清楚這一點,向兩位領導敬了一杯酒,又道:“現在我們的工作面臨最大的困難就是經費不足,還有辦公硬件設置不足,還請你們回到市裡反應一下,爲我們多爭取一些政策傾斜,或者……給我們撥款增加一臺車?我們辦只有一臺車,爲了用車的事情,我和老林之間有些誤會,如果多一臺車,我相信問題能得到不少緩和。”
許主任和馬主任顯然對林副主任爲了用車和安秋嵐鬧翻的事情早有耳聞,呵呵一笑道:“老姚也是的,老同志了,一點度量都沒有。”
安秋嵐嘆息一聲說:“老同志嘛,待遇方面就比較計較一點。可是就一臺車,我也沒辦法,辦公室三個副職,借了給他,,其他副職要借,我就不好說話了,人人都借,這工作就保障不了。”
馬主任說:“你們區不是給你們政策傾斜了嗎?罰款百分百返撥,這還買不起一臺車?”
安秋嵐苦笑道:“別看是百分百返撥,這區領導許多開支都從我們這裡開,你們二位想想,別的區領導我不說,這書記區長二位,還有分管我這裡的常委,我總得保障好吧,還有這辦公經費招待費之類,一年罰款看起來多,用起來可捉襟見肘呀。現在一臺好車,都要三十多萬,買不起呀。”
許主任歪頭想了想,說:“我給你出個主意,這幾年,走私的車不少,打私辦有時候也能抓到一些走私車,怎麼不考慮一下買這種處理車?價格便宜不說,經過處理有事合法的,你真弄一臺回來,我給你爭取個警用車指標,如何?”
安秋嵐心想,雖然自己和宗何利不對付,但是這是跟李書記說說,讓他出面,估計還是有搞頭的。
於是舉起杯子笑道:“一言爲定咯!”
許主任也笑答:“一言爲定!”
安秋嵐訴苦哭窮,林安然聽了很不以爲然,反正只要是下級,沒有不哭窮的,這幾天,他聽人哭窮都聽得麻木了。
到了第二天考覈,林安然經連夜調整過的資料讓檢查組成員很是滿意,說這工作做得不錯啊。
三個實地點更是不用說,歡迎橫額、水牌,還有歡迎的儀式一個不少。到了晚飯時間,又是好吃好玩連帶送紀念品,每一個成員都笑得合不攏嘴,江建文都要按照吩咐,關照一下那些考覈組的同志:“領導,這是帶餡的。”
帶餡的,就是裡頭有東西,至於什麼東西?鬼知道!
算上昨晚的預檢,許主任和馬主任已經是第二次拿紀念品了,上車前和安秋嵐握手言歡半天都不肯走,都說安書記你太客氣,怎麼好意思呀?
安秋嵐說,領導滿意就行,我們工作需要領導支持啊!
許、馬二位笑成了兩朵兒菊花,燦爛奪目,晃了晃手裡的紀念品,豎起拇指,一個勁說:“臨海區的工作到位、細緻、大手筆!不錯!這些經驗將來要推廣到全市。”
林安然樂了,這到位、細緻、大手筆說的是甚?是工作?還是指招待?還推廣全市?推廣個甚?
真他媽是黑色幽默!他在心裡都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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