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思雨本來是急匆匆過來的,但是看到江永敬就在前面,她慢慢地收斂了步子,等到江永敬跟前的時候,蹲了蹲身,聲音柔柔弱弱,“語兒見過父親。”
江永敬垂目看着眼前這個愛女,不由得想起當年還沒去外莊的她,那時候的語兒也是很孝順的,只是怎麼說呢,不管做什麼,骨子裡總有一種不同於尋常江南女子的堅韌和傲然,沒想到過了幾年再回來,所有那些讓他欣賞的棱角都給磨沒了,想來是因爲當初被他狠心趕到外莊而傷透了心吧?
一想到這些,江永敬便滿心自責,再看向女兒的眼神也越發的柔和,“語兒,你怎麼來了?”
樑思雨眸光微動,“女兒方纔在後院見着一位陌生的公子,便想着來問問父親,可是咱們府上來客人了?”
江永敬點頭,“是咱們家一位重要的貴客。”語氣裡帶了些遺憾,“原本我是打算留飯的,只不過他好像有什麼急事,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樑思雨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走了嗎?”
江永敬皺皺眉,“怎麼,語兒你……”
樑思雨馬上回過神來,“我就是隨便問問,爹若是沒什麼事,女兒便先回房了。”
“去吧!”江永敬寵溺地道。
待樑思雨走遠,繼夫人魏氏才從一旁花園的小道上走過來,怔怔看着樑思雨離開的方向。
江永敬轉身見到魏氏,道:“陸少爺已經走了,撤席吧,讓人把飯食送去各房各院。”
見魏氏神情恍惚,江永敬皺皺眉,“怎麼心不在焉的?”
魏氏拉回視線,憂思道:“爺,妾身總覺得大小姐有些不對勁。”
江永敬冷哼一聲,“又怎麼不對勁了,莫非你還想像幾年前那樣將她弄出去才肯罷休?”
不錯,當年江永珍把江未語弄出去的時候,將一切罪責都推到了魏氏身上,江大姑奶奶只是佔了個“與侄女不睦”的名頭,魏氏反倒成了徹頭徹尾的罪人。
魏氏知道是江大姑奶奶背後搞的鬼,可大姑奶奶是江家女兒,她不過是個遠嫁而來的繼夫人,所謂胳膊擰不過大腿,就算她再聰明再有頭腦,只要老太太站在女兒那邊,江永敬站在妹妹那邊,她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所以自從江未語出府,她就背上了“惡毒繼母”的罵名,老太太看不起她不說,就連夫君江永敬也對她是不冷不熱。
一想到這些,魏氏就滿肚子的苦水,誰的心還不是肉長的了,她本來就無所出,再加上未語那丫頭聰明乖巧討喜,很得她歡心,本來是當成親生女兒待的,哪曾想會被大歸的大姑奶奶弄成那樣,結果去了外莊幾年回來,連繼女都與她不親近了。
其實魏氏想着,大抵是自己陷害她的名聲傳到了外莊江未語的耳朵裡,所以這丫頭一直以爲是她這個繼母將她給弄出去的,剛回來嘛,在事情沒弄清楚之前有些牴觸也正常。
可是,以前的江未語不是與大姑奶奶不睦的嗎?爲何這次回來關係會如此好,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很多時候魏氏偷偷瞅見那二人在一處的和樂氣氛,就跟親母女沒什麼分別。
當下聽到江永敬如此挖苦她,魏氏苦笑一聲,“妾身膝下無子亦無女,爺覺得,把大小姐弄出去能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既不能繼承你們江家的財產,又不能分一杯羹,與她不對付,豈不是自找不痛快?”
江永敬頓時噎住,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可當年把未語弄出去就是她的不是了。
所以哪怕如今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在那件事上原諒她。
冷冷瞅她一眼,江永敬拂袖離去。
等江永敬走沒了影,躲在假山後的江永珍才陰毒地勾了勾脣,她就說,魏氏再能耐,頂天也只能來長兄跟前上眼藥,不過,魏氏說再多又有什麼用,老太太和長兄能爲了一個外來媳婦而懷疑她這個江家女兒?呵!
江永珍不動聲色地離開。
魏氏緩緩轉身,目光落在江永珍站過的那個位置上,雙眼冷鷙得可怕。
江永珍回到院子,樑思雨早已等候多時,見到她,面上頓時露出欣喜之色,“姑母。”
爲防暴露,不管人前人後,樑思雨都管自己生母叫“姑母”。
江永珍臉上早已沒有之前的冷毒,換上了一副柔婉親和的樣子,“語兒找我有事?”
樑思雨直接道:“我方纔在花園看到了一位長相十分俊美的公子,想問問姑母可否認識他?”
江永珍端起茶盞淺啜一口,漫不經心地道:“聽說那是京城來的貴客。”
“京城?”樑思雨更好奇了,“姑母可知他的底細?”
江永珍放下茶盞看她一眼,“怎麼,心動了?”
樑思雨不置可否,但面上的嬌羞緋色早已出賣了她萌動的春心。
江永珍也不是沒眼色的人,“這可是大老爺燒高香求來救苦救難的菩薩,身份非同尋常,不可能做江家的上門女婿。”
這話就是在變相提醒樑思雨認清楚自己來江家的目的是爲了招上門婿分財產,並非來兒女情長的。
樑思雨一聽,臉色白了白。
江永珍起身把門窗都關上,這才重新回來坐下,臉色多了幾分凝重,“外面那位可還沒死呢,一旦讓她鑽了空子,你就得原形畢露,要是富貴日子過夠了,就給我滾回鄉下找你爹去。”
樑思雨大喘了幾口氣,眼中含着恐懼的淚花,“娘,女兒知錯了,娘莫生氣,往後我再不起外心就是。”
“你喊我什麼!”
“姑……姑母。”
——
陸修遠回到府城裡的鏡花水居客棧。
易白已經吃了早飯,正在午休,聽到外面有動靜,便起身推開門。
得知是陸修遠回來,易白直接去了他房間。
“兄長這麼快就談好了?”易白問,見着陸修遠有些不大好看的臉色,又挑挑眉,“遇到事兒了?”
陸修遠搖頭,“不巧,在江府見了一個不討喜的女人。”
易白何等聰明,一聽就聯想到了那天在小鎮上遇到的女子,“莫非是她?”
陸修遠很不願意再提起那個讓他厭惡的姑娘,皺皺眉,轉了話題,“阿白可曾吃過飯了?”
“已經吃過了。”易白道:“看兄長這樣子,應該是還沒吃午飯的,我這就讓人給你準備。”
陸修遠沒吭聲,算是默認。
易白起身下樓,讓掌櫃的給陸修遠準備了一桌佳餚。
由於心情不好的緣故,陸修遠吃得興致缺缺,不多會兒就讓人給撤了下去。
易白見狀,道:“既然生意談妥了,那我們擇日啓程吧!”
陸修遠默了片刻,“走之前,我還想去那個小鎮上嚐嚐他們家的江南菜。”他這些年走南闖北,嘗過的美食何其之多,卻唯獨那天的菜讓他惦記至今,要說多美味,也不見得,畢竟鏡花水居里就有江南頂廚,做出來的菜餚不管是色香味都比那天所吃的地道,但那幾盤菜與別的不同,做菜的人似乎十分的用心,能讓品菜的人感受到家的溫馨。
具體的,陸修遠也說不出來,總而言之就倆字:特殊。
特殊到讓人念念不忘。
——
再去小鎮,已經是半個月以後,這期間,陸修遠順道把江南這一帶陸家專櫃的賬都查了一遍。
兄弟倆依舊住了上次那家客棧,點的也是江南菜。
只不過,“這菜的味道不對。”陸修遠吃了一口,皺皺眉擱下筷子,擡頭看向一旁的掌櫃,“上次的廚娘呢?”
掌櫃的連連告罪,“公子有所不知,那位廚娘因爲家中有事,昨天一早告假回鄉了。”
實際上,是江未語帶着孫嬤嬤走了。
這二十天,她在客棧賺到了十兩銀子,足夠她這一路北上的盤纏,擔心江永珍安排的殺手會追來,江未語不敢貪心,把玉佩拿回來以後,跟掌櫃的說明情況,掌櫃的憐惜她一個小女兒在外不容易,便沒強留,任由她走了,哪曾想這兩位貴客會去而復返。
聽到廚娘走了,陸修遠滿心遺憾,但這種事真的強求不來,“哦,那算了。”
沒在小鎮逗留多久,很快回到府城,陸修遠和易白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便打算回京。
來的時候就是乘的私人船,回去了自然也一樣,所以兄弟倆不必趕時間,吃了早飯纔不緊不慢地去往碼頭。
今天開往京城的客船已經走了,碼頭上只剩稀稀疏疏的幾個人,一目瞭然。
陸修遠登上自家船的時候,站在甲板上往下眺望,倏地,他在人羣中看到了一個女子。
她穿得很樸素,頭上僅插着一支烏木簪子,手中抱着包袱,正與旁邊的嬤嬤悵然地看着客船離去的方向,一看就是沒趕上。
讓陸修遠覺得奇怪的是,她似乎沒發現他,只是一眼又一眼地望着客船離去的那個方向,嬌俏白淨的小臉上,隱隱浮現焦急懊惱的神情。
“兄長在看什麼?”易白走過來,順着陸修遠的視線也看到了江未語,不過他只是訝異了一瞬就恢復平靜。
陸修遠脣線微揚,是冷諷的弧度,“看一個演戲上癮的女人。”
第一次見面她狼狽至極,迫不及待想用一枚不值錢的玉佩引起他的注意,第二次見面,是在江府,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她所謂的“捉迷藏”只是因爲掐算好了他到來的時間,故意撲到他懷裡的。
這一次,她難不成還想追着他去京城?
“有意思。”易白打趣道:“窮追不捨,看來是真對兄長上心了呢!”
陸修遠冷冷地扯了下嘴角,被這樣的女人糾纏上,能是什麼好事?
他轉身,打算進船艙休息,隨侍匆匆上來道:“少爺,官府剛剛貼了告示,黃河決口流沙過大,影響到了運河,暫時走不了了。”
陸修遠擰眉,“之前北上的客船呢?”
隨侍道:“已經去而復返,很快就能靠岸。”
雖然沒什麼急事,不過這樣被打斷了行程,陸修遠還是有些惱,但也沒辦法,“既然走不了,那就回吧!”反正對他這樣常常要出差的商人來說,在外地待上一兩個月是常有的事。
隨侍把船上的東西收了收,陸修遠帶着易白先行下去。
江未語還沒走,她沒注意到告示,只是看到運河上客船去而復返,心中高興,面上便也露出了喜色。
然而那份高興很快就凝凍住,因爲她看到了一個非常不想看到的人正朝她這個方向緩緩走來。
孫嬤嬤擔心這二人是尋仇來了,習慣性地把江未語護在自己身後,對她道:“姑娘放心,奴婢就算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護您周全的。”再說,這裡是碼頭,人多眼雜,這兩個男人總不至於在衆目睽睽之下欺負一個弱女子吧?
陸修遠瞧見孫嬤嬤的動作,眼底嘲弄更甚。
怎麼,在自家府上的時候主動勾引,一到外面就立牌坊裝純潔?
江未語又豈是那甘願偷生之人,她推開孫嬤嬤,主動站上前,臉色冷漠地道:“兩位有什麼事,衝着我來,不必爲難他人。”
陸修遠在她跟前站定,她未施粉黛的樣子與化了精緻妝容的樣子截然不同,化妝時盈盈弱弱,不勝嬌怯,做作。
素面朝天時,骨子裡由內而外都是溫婉清純,玲瓏素雅,很好的詮釋了江南女子的特質,不過,清純只是外表,她可牙尖嘴利得很。
陸修遠把那天在江府看到的“她”與今日的她作了對比,不得不佩服一句這女人演技太好。
若不是前後見過三次面,他差點就以爲是兩個人。
“怎麼,令尊不放心陸家接手這筆訂單,竟然安排大小姐跟着去監督?”陸修遠很客氣地問候了一句,當然,這種“客氣”裡面,嘲諷的意思更多。
江未語呆了一呆,她完全聽不懂眼前的男子在說什麼,皺皺眉,“公子認錯人了吧?”
這次,換陸修遠愕然眯眼,他不可能看錯,這位就是江府的大小姐江未語,更是那日故意撲到他懷裡的女子。
可她這漠然的神情以及周身似有若無的傲氣,爲何與那日截然不同?
是她演技太深還是自己真認錯了人?畢竟兩個毫無血緣關係也長得像這種事,他生母與那位邰家嫡女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陸修遠覺得,這世上不會有那麼多湊巧的事,與其說認錯了人,倒不如說,這都是她的套路。
冷笑一聲,陸修遠道:“江大小姐,你還想玩到什麼時候?”
江未語脊背一僵,這個人竟然認識她?
可是在她的記憶中,除了二十多天前見過兩面,他們似乎再沒有交集了吧?
他是怎麼知道自己身份的?
緊緊蹙着眉,江未語打算死賴到底,畢竟完全摸不清對方的底細,萬一這兩個人認識大姑母,那自己就只有等死的份兒了。
暗暗吸一口氣,江未語擡起頭看他,“小女子實在聽不懂公子所言,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她等着趕客船去京城,可沒閒工夫跟他瞎耗。
擦肩而過之際,陸修遠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往後一帶。
江未語猝不及防,險些跌倒。
等站穩了,面上已然露出惱怒之色,“你做什麼!”
這聲怒吼動靜不小,很快惹來那邊下客船的行人們紛紛注視。
陸修遠不想引來衆人圍觀,很快鬆開她,扔下一句話就走。
“今日的客船走不了。”
“莫名其妙!”江未語一邊揉着自己被他抓疼的手腕,一邊咕噥,感覺自己每次遇到他都沒什麼好事,糟糕透了。
孫嬤嬤大驚失色,“姑娘,你怎麼樣?”
“我沒事。”江未語笑笑,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告示,知道客船真的走不了,她轉過頭,目光落在陸修遠的背影上,暗暗道:下次最好是別再遇見這個人了!
主僕兩個轉身走出碼頭,打算去找家距離碼頭近一點的客棧住下,免得再像今日一樣沒趕上。
豈料才走出去,天馬上就下起了雨。
江未語沒帶傘,只能與嬤嬤一起把包袱遮在腦袋上一路往前跑,到了一處糕點鋪子前停下躲雨。
江未語伸手不斷拍打着身上沾染的雨水以防受寒,頭一擡,臉色就僵住了。
與她們主僕在同一屋檐下躲雨的,還有片刻前才鬧過不愉快的那名男子。
江未語在看陸修遠,對方也恰巧看了過來,那冷冰冰的眼神簡直不要太諷刺,她想不通,自己爲什麼到了哪裡都能遇到他,而且遇到的次數越多,就越能刷新她對他的認知。
這個男人似乎很看不起貧苦百姓,也難怪那天連十兩銀子都不屑於施捨她買下那枚玉佩。
陸修遠當然不可能看不起貧苦百姓,他看不起的,是三番兩次想法子接近他的這個女人。
之前在碼頭不是傲得很麼?這會兒怎麼又追過來了,還敢說不是特地追着他去京城的?
若是江未語知道他此時此刻的內心所想,一準氣得跟他大吵一架,什麼玩意兒,自戀成這樣?
只可惜,互相看不順眼的這兩個人誰也沒打算跟誰說話,於是氣氛就這麼僵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