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聽罷,一張俊臉繃得跟棺材板似的,轉過身來陰沉沉地盯着曼殊。
曼殊挑挑眉,“還走不走?不走就過來睡覺,我困了。”
易白冷哼一聲,拂袖大步離去,很快回到自己船上。
金鷗見到主子比之前下船時更難看的臉色,一聲也不敢吭,吩咐擔憂的衆隱衛各自散去,然後他一個人留下來。
易白回房的第一時間就是換衣服,直接把換下來的那一套扔進海里——那上面有曼殊的味道。
從他那一臉嫌惡的表情,金鷗不難看出主子過去的時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兒了。
主子自小在道觀長大,早就練得一身波瀾不驚的本事,細數一下這麼些年,若非與主子生母有關的事情,他的情緒都不會輕易起伏,可這次……
“主子,是否要屬下們出手?”金鷗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自從曼殊出現以後,主子那張臉,三天一小黑,五天一大黑,就沒有轉晴的時候,雖然對方是女帝,可在他們眼裡,得罪了主子的,那就都是敵人,管她什麼身份,先收拾了再說。
易白在糾結。
如果跟着曼殊去了麒麟國,他還是照樣打不過她,至於殺了她,那就更是說夢話了,可如果半途折返,豈不是直接認慫?
沒想到他竟然會被一個女人逼到進退兩難的地步。
“主子。”金鷗還在等着他給句話。
“先出去。”易白捏着眉心,“我想一個人靜靜。”
只有安靜下來,他才能思考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
金鷗默嘆一聲,關上門退了出去。
易白走到窗邊,輕輕打開一條縫,能看到前面距離他們不遠的曼殊船上亮着燈。
想起那個女人對他所做的一切,易白臉部肌肉不受控制地狠狠跳了跳。
而此時的曼殊已經沐浴回來,皇騎護衛統領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她接過,眉頭都不皺一下,直接喝進肚子裡。
見皇騎護衛統領那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兒,曼殊擡了擡手,“有話直說。”
統領道:“陛下難道不想要後嗣嗎?”
要知道,歷任女帝的後宮雖然充盈,但其實子嗣都很單薄,因爲生孩子的只是女帝一個人,所以不像男權國那麼子息繁衍,根據史料記載,歷任麒麟女帝中,子嗣最多的達到六個,其餘的平均在三個四個左右,兩個的也常見,一個是不可能的,這是太祖定下的祖訓,女帝不能讓子嗣掛單,尤其是隻生了兒子的那種,就得繼續生女兒。
要遇到不育的,便只能讓位給親王保住皇族血脈,此乃下下之策。
因此,歷任女帝都會想方設法杜絕這種狀況的發生——每位皇女從三歲開始,每隔一段時間就得被帶去檢查身子,有小毛病治小毛病,沒病地進行預防。
至今沒出現過女帝不育的先例。
女皇陛下馬上就要回國填充後宮了,若是此番能一舉生下皇女,麒麟國便能後繼有人,雖然來得有點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女尊國跟男權國本來就不同,生孩子的既然是女帝本人,那麼她說那孩子是誰的,到時候她就是誰的。從女帝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要是個女兒,那麼生下來就是親王,幸運一點的,直接封爲皇太女,有多尊貴可想而知,後宮的男妃,沒人會介意戴上這頂“綠帽子”。
況且這種事的先例很多,尤其是女帝微服私訪四處遊歷的時候,會在外面風流快活,然後帶着種回宮,男妃們,誰要是有幸成爲這個孩子名義上的父親,那他將會得到更高一等的人權。
所以其實,皇騎護衛統領是很希望曼殊也帶個種回去的。
只是可惜了,女皇陛下迫不及待地喝了避子湯。
曼殊指尖敲了敲桌面,“本帝要是大着肚子過二十二歲的生辰,你猜大祭司會不會很想一把掐死我?”再說了,她這麼明目張膽地給未來男妃們戴綠帽子,真的合適嗎?雖然這種事是默認允許的,可她還是需要做做心理建設。
統領嘴角微抽,還別說,以大祭司那性子,真有可能。
所以曼殊很惆悵。
本來說好了易白只要答應做麒麟國的皇后殿下,她就能理直氣壯地去找大祭司,讓她廢除後宮男妃制,然而目前看來,這條路好像有點行不通啊,那個男人,都已經被她吃幹抹淨了還不肯從,一點都不乖呢!隨便調戲兩下還可以,吃他兩次是底線,她有預感,自己要是再往深了走一步,他就能徹底崩潰並且一輩子將她恨入骨髓。——還是給他留點男人的尊嚴好了。
曼殊雖然是男兒性子,很多時候考慮問題還是有着女人天生的細緻周到,在麒麟國,像易白這麼傲嬌的男人幾乎絕種,男性地位低下,就算是入了後宮,也只有那麼幾個是勉強能在女帝跟前說得上話的,其餘的,就只比賤奴高貴那麼一點點,只能算半個主人,女帝要是不高興了,隨意打殺那都是常有的事。
去一趟南涼,曼殊見識到了什麼叫真正的男權國——女兒家不允許拋頭露面,未出閣的姑娘,出來逛個街還得遮臉蒙面,生怕容貌被誰給看了去,食不言寢不語,笑不露齒,行不擺裙,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誰定的規矩,女人這麼沒地位,她看着都着急。
這好不容易接受了女子的“三從四德”理念吧,她看上的男人還傲嬌起來了。
一開始,曼殊的確想把教訓麒麟國男子的那一套放在易白身上好好教教他,可是後來逐漸發現了他與女尊國男子的不同,還是儘量地剋制收斂了,否則易白那條小命說不準早就葬送在她手上——他剛纔還沒走的時候,她說過什麼來着?她之所以讓着他,是因爲寵他。的確是寵他啊,難道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嗎?這可是她有生以來頭一回拿出這麼大的耐心來對一個男人,曼殊覺得,自己給他的寬容和寵愛已經夠多了。
只可惜,某人不領情。
不領情就算了吧,難道還要她學着男權國的女人卑微乞憐?
身爲帝王,她自認做不到那種地步。
“你去看看,後面那艘船是繼續跟着還是回去了。”曼殊吩咐完,和衣躺回牀榻上。
統領出去看了看,回來稟道:“陛下,他們還跟着呢!”
見曼殊眉眼間露出疲態來,又輕聲問,“要不要讓僕人來伺候陛下休息?”
統領嘴裡的僕人,便是當初跟在曼殊乘坐的金根車旁邊的那幾個眉清目秀的男子,在南涼百姓眼裡,他們生得一副好皮囊,走個路都流露出清俊儒雅的氣質來,屬於“上乘貨色”。
而事實上,那幾個男人,身份卑微得連條狗都不如。
按照女尊國的規矩,除非他們被女帝看中封爲男妃,那麼還可以有一點點的地位享受到“人權”,否則,便一輩子是低賤的奴,永遠別想擺脫奴籍擡起頭來做人。
“讓北原來。”曼殊道。
那個叫做“北原”的奴,很快赤腳走進了曼殊的房間,自始至終連腦袋都不曾擡一下,不管是走路還是呼吸都不敢發出一點點的聲音,規規矩矩跪在地上,“奴叩見女皇陛下。”
“北原按摩的手法最好,你過來。”
曼殊衝他招招手。
“諾。”
北原站起身,走路的輕重、每一步之間的距離以及呼吸的頻率,那都是統統訓練過的。
能在女帝跟前伺候,他自然是賤奴中的佼佼者,不管是容貌還是其他,全都是拔尖的,用女尊的眼光去看,壓根沒法挑出一絲錯漏來。
曼殊愣愣地看着他,她近前的東西南北四個奴,一個賽一個的聽話,多藝。
曾經,曼殊也以爲自己會在封后大典過後把這四位給收了,每人給個名分讓他們享有一點點的人權,因爲在遇到易白之前,她其實對於後宮美男充盈這種事是不抗拒的,本來也就是帝王的專屬權利,不管是她母皇還是她母皇的母皇甚至追溯到先太祖女帝,全都是一人坐擁美男無數。
可是如今再來看北原,總感覺有點“不順眼”,不是他做錯了什麼,而是身上少了點靈動的東西,反而顯得過分沉悶無趣。
這一對比,曼殊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易白,那個不傲嬌會死的男人。
“北原,你想當皇后嗎?”
給她按摩頭部的北原嚇得臉色煞白,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奴萬萬不敢癡心妄想,還望女皇陛下明察。”
“起來吧,朕不過就是隨口一問。”曼殊閉着眼睛,聲音說不出的懶散。
北原悄悄抹去額頭上的冷汗,一臉劫後餘生的表情。
“那你喜歡南涼嗎?”曼殊又問。
北原垂下眼睫。
他肯定是喜歡的,南涼的男人,地位好高,女人從來都不敢忤逆他們,反而事事都要依賴他們,把他們當成她們的一片天。
可他只能羨慕。
麒麟國男性天身體嬌,舞刀弄劍跨馬上陣這種事,他們做不了,雖然偶爾也有能做得到的,但那都是絕少數了,一般存在於皇族血脈中,剩下的,全看天賦。
“奴是麒麟國的人,終身只會忠於麒麟,忠於女皇陛下。”北原道。
曼殊不知道這句話裡面摻雜着多少的真和假,但是聽起來舒坦,她呢喃一聲,“他要是有你一半聽話,那該多好啊?”這樣,她就能毫不費力地將他給帶回去了。
話是這麼說,可一想到易白像他們一樣對她事事絕對服從的樣子,又覺得不對勁。
甩甩腦袋,曼殊屏退北原,閉眼睡去。
——
易白翻來覆去想了一夜,覺得這件事如果不想個法子解決,對他是一種難言的傷害,他要回南涼,但他希望是在跟曼殊攤牌之後。
所以,他再一次去了她的船。
進門的時候卻看到四個男人圍繞在她身邊伺候,一人給捏肩,一人給喂水果,一人彈琴給她聽,最後一人,在幫她修指甲。
易白漆黑的眼瞳驟然縮了起來,一種難言的情緒從心底滋滋冒出來。
“你在幹什麼?”他出口才發覺自己聲音冷得不可思議——她竟然露出享受的表情來!
曼殊偏過頭,擡手託着下巴,似笑非笑,“你又來,就不怕我故技重施?”
易白其實是有點怕的,這女人太彪悍了,可是怕歸怕,有些話得說清楚。
“你讓他們都出去。”看到這四個人,易白莫名覺得煩躁。
“他們都是伺候我的僕人,不該看的不會看,不該聽的不會聽,你要說什麼直說就是,只當他們不存在就是了。”曼殊淡淡地說道。
易白一聽,火就上頭了,“你讓四個男人爲你鞍前馬後伺候你享受在我眼前晃,讓我如何當他們不存在?”
曼殊擡手,示意四人停手,“你們都退下去。”
四人齊齊告退。
曼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過來坐。”
易白想起某個男人剛纔就跪在那個地方爲她修指甲,他便站着,紋絲不動。
“說吧,什麼事?”易白不過來,她也不勉強,自己剝了顆葡萄塞進嘴裡。
“我就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易白問。
“什麼怎麼想的?”
“就是你……我……”
“嗯,然後呢?”曼殊又剝了一顆葡萄。
易白準備攤牌的那些話一個字都憋不出來,最後乾脆改了話口,“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對每個男人都那樣?”
曼殊道:“如你所見。”
“你!”
“你是醋了還是生氣?”
易白臉色難看,“我是男權國的男人,不是你們麒麟國的賤奴!”
“所以你不允許我不把你當回事,是嗎?”
易白沒這麼想,可是她說出來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自己心跳狂亂到不行。
曼殊失笑着搖搖頭,“你這人真有趣,我不早就說了,只要你跟我回去,做麒麟國的皇后殿下,本帝就廢了男妃制,只要你一人,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麼,或者你是在擔心?又或者,你是不願意?可如果不願意,你又爲何跑來質問我?易白,到了現在,你還是不願意承認自己喜歡我嗎?”
“你胡說,我怎麼可能喜歡……”
曼殊懶散地往後靠,“好啊,不喜歡我你就回你的南涼,我回我的麒麟,納多少男妃,那都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