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安曜冷冷睨她一眼,“我是有事回家,你瞎湊什麼熱鬧?”
方柒柒眨眼道:“我跟着你回家啊!”
雲安曜眉心一擰,“不準。”
“爲什麼?”方柒柒窮追不捨,輕輕拽住他的衣袖,“我已經打算去和大將軍侯說了,最近軍營又沒什麼事,就算有傷患,不還有其他軍醫呢嘛,我就是想去京城玩玩而已,你都不同意,要不要這麼殘忍?”
“方、柒、柒!”雲安曜的目光冷冰冰地落在她拽住他袖子的位置,語氣和他臉色一樣刻板,“我再說一遍,我是有事回家,不是去玩的。”
“我玩我的,又不拉上你。”方柒柒低聲咕噥,“那麼嚴肅做什麼?我就是想找個人帶路把我帶去京城而已,你以爲誰稀罕你啊?”
雲安曜甩開她的手,大步離去。
方柒柒目送着他的背影,一臉的無可奈何,這人還真是一年如一日的冷啊,燒紅的炭都焐不熱的吧?
不過麼,這麼一點小小的挫折,還打不倒她。
於是,前後僅一盞茶的功夫,她就把雲安曜的警告拋到腦後,收拾好東西去了雲衝處,“侯爺,我想跟着少帥回京。”
雲衝挑眉,“你想去京城?”
“嗯。”方柒柒一雙杏眼彎成可愛的月牙兒,“已經好多年沒見師兄了,想找他切磋切磋醫術,嗯,順便再嚐嚐你們京城的美食,以前就聽人說過京城美食遍佈,饞了我這麼多年,終於能有機會趁着少帥回京跟着他一起走了。”
方柒柒嘴裡的“師兄”,便是蘇晏。
雲衝對此倒是沒什麼異議,方柒柒其實算不得正規的軍醫,畢竟她是女子,所以在軍鎮還是有一定自由的,再加上方老頭臨終前把方柒柒交付給他,這麼些年,雲衝一直把方柒柒當成自家閨女對待,偶爾犯了點小錯,擱別人身上得受軍規處置的,他都會對她睜隻眼閉隻眼。
在雲衝心裡,柒柒與京師的大多數女子都不同,她開朗,率性,樂觀,因爲從小就遠離勾心鬥角被老一輩將士當成閨女你疼過來我疼過去的緣故,偶爾會有些小脾氣,但也無傷大雅,反而顯得她越發靈動可愛。
故而很多時候,她不算過分的請求,雲衝都很難拒絕。
“那好,你把自己手上的事兒與其他軍醫交接一下吧!”雲衝道:“北疆回京倒是不遠,但該帶的東西你還是不能落下,否則路途中要用到不方便。”
方柒柒一聽有戲,馬上展開笑顏,“謝謝侯爺。”
黃妙瑜的事迫在眉睫,雲安曜不敢耽擱太久,當天夜裡就把手上的事處理完與雲衝交接了一番,第二日一早準備出發回京。
他此番只帶了自己的兩個護衛,人少就不走官道,打算走小路抄近道。
三人才打馬走出軍鎮,雲安曜就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他轉過頭,正巧對上方柒柒含俏含笑的小臉。
眸光裡頃刻多了一層疏離與冷漠,他繃着脣角,“誰讓你來的?”
方柒柒撇嘴,“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回你的家,我去我的京城,礙着你什麼事兒了?”
雲安曜臉一沉。
從方柒柒的角度,看到的是他的側顏,半年多的歷練,將他身上僅存的一點子溫潤消磨殆盡,棱角分明且冷硬的五官越發顯得俊美絕倫。
若是撇開那又臭又硬的爛德行,倒是會讓人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全感。
只可惜,大羅神仙也拯救不了他的鐵石心腸。
哼!
護衛問雲安曜,“小侯爺,要不要屬下將柒柒姑娘擋回去?”
雲安曜擡手,“不必理會她。”臉上一如既往地沒什麼特殊表情。
在北疆軍營,沒有人知道小侯爺爲什麼性子如此冷漠,這兩個從東陽侯府帶來的近身侍衛卻是一清二楚的,因爲小侯爺被迫娶了一個他根本就不想娶的女人,而逼迫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並非他吃飽了撐的要自己給自己找罪受,而是處在當時的境況,不得不娶。如今那個不長心的女人還犯了事兒,小侯爺不得不提前回京去處理。
謀害公主的子嗣,這種事擱哪個男人頭上能笑得出來?
方柒柒從來沒出過遠門,縱然在軍營的時候練就了一手馭馬的好技術,但也經不住這麼沒日沒夜地趕路。
很明顯,雲安曜根本沒打算找個客棧歇腳,只是到時辰就停下來啃幾口乾糧喝幾口水,讓馬兒休息片刻便繼續騎上朝着京城方向而去。
方柒柒累得整個兒趴在馬背上,雙腿被磨破了,疼得她直倒抽氣。
嘴裡叼着個燒餅,方柒柒斜瞅着前面雲安曜的背影,暗罵:“臭男人,都不知道問我一句累不累的麼?”
前面的人聽力極好,臉色黑沉,脊背僵了一下。
方柒柒繼續吃餅繼續趴在馬背上,好想找個地兒下來睡一覺,都已經晚上了,這三個人還不見疲累,木頭做的吧?
正當她快要在馬背上迷迷糊糊睡着的時候,耳邊傳來冰寂的聲音,“走不了就去找間客棧休息。”
方柒柒馬上打起精神來,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追上了他們。
按照她的速度,要追上這三人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雲安曜刻意放慢了速度。
方柒柒臉兒紅紅,水汪汪的杏眼看着並排的雲安曜。
“那你們呢?”
但對方臉上除了冷還是冷,根本看不見任何一絲關心她的神色,“繼續趕路。”
哼!明明就是關心她纔會特地放慢速度的,面上卻還表現得若無其事,裝什麼呢?
“少帥,我能問你個問題麼?”她纔不要一個人去住客棧,這要是到了明天,興許他都快到京城了,誰給她引路啊?所以馬上找個話題繞開。
雲安曜不用想也知道從她嘴裡出來的必然是些無聊透頂的話,因此沒搭理她。
方柒柒也不氣餒,直接問:“你是不是從來不會笑的?”
雲安曜怔了怔。
難道他來北疆這麼久,都沒笑過嗎?
方柒柒見他略有動容,馬上打開話匣子,“我其實很好奇,你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事兒,總不會有人生而涼薄的吧?”她自己猜,他一定碰到過能讓他受刺激的事,所以後來自我封閉,性格變得越來越冷漠,不喜歡與周圍的人交際。否則他父母雙全,沒道理會生成這種性子。
“與你無關。”冷着嗓子,又是冰涼涼的四個字回答。
方柒柒直翻白眼,以爲她很想問麼?不過是因爲自己實在太困了,若是不找個人聊聊天,怕睡着從馬背上摔下來而已。
“那不如,我們來交換秘密吧!”方柒柒來了興致,“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你也告訴我你的一個小秘密,怎麼樣?”
“無聊。”
“明明很刺激很有期待感,哪裡無聊了?再說,你都不瞭解我,難道不想知道我的秘密嗎?”
雲安曜偏轉頭,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就在方柒柒心跳加快的時候,他一盆冷水潑下來,“你是哪裡來的自信我一定會對你所謂的‘秘密’感興趣?”
方柒柒可不是輕易認慫的人,對方越冷,她就越有鬥志,嘴角獻上甜美的笑,“因爲你關心我。”
“自作多情。”他收回視線,繼續看着前頭的路。
“那起碼證明我還有情,哪像你,心都是石頭做的吧?”
前頭兩名護衛不約而同地抽了抽嘴角,雖然小侯爺不會輕易處置人,但柒柒姑娘這麼說真的合適?若非特殊原因,他們家小侯爺也是個濁世翩翩佳公子啊,溫潤如玉型的。
雲安曜懶得跟她扯,手中鞭子一揮,馬兒頃刻加快速度,把方柒柒和兩名護衛遠遠甩在身後。
“喂!”方柒柒欲哭無淚,“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嗎?”
一言不合就加速,她都已經這麼累了,哪裡還追得上?
這人是真不懂憐香惜玉啊!
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不知道拌了多少次嘴,其實都是她自動認爲的,雲安曜鮮少有搭理她的時候,偶爾不得已回一句,也是因爲被她刺激到黑臉甚至無可奈何的地步。不過他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必然是簡潔利落而又正中要害,毒得她咬牙切齒。
到達東陽侯府的這天,天氣不怎麼好,陰冷陰冷的。
入了府以後,雲安曜第一時間去荷風苑見過範氏。
“娘,我回來了。”
坐在暖炕上的範氏一聽到聲音,馬上驚喜得站起來,“曜哥兒,你回來了?”
目光瞥見他身後跟着的小丫頭,“咦”了一聲,“這位是……?”
“侯夫人安好,我叫方柒柒,是北疆軍營的軍醫。”不等雲安曜開口,方柒柒就上前來自我介紹,一雙杏眸水靈靈的,像珍貴的墨玉。
範氏恍然,“原來是軍醫,啊,還這麼年輕就擁有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了不起哦!”
方柒柒笑得更甜了,“侯夫人過獎。”
“坐,快請坐。”範氏馬上吩咐人來奉茶。
方柒柒沒有第一時間坐下,她在北疆自由慣了,不太懂得京城的規矩,因此稍稍遲疑了一下,偷瞥到雲安曜往左手第一位坐下,她才放大寬心地往右手第三位落座。
按照她的推測,左右手第一位的位置都是給雲安曜這樣的嫡出子嗣們坐的,所以她坐第三位,應該沒問題了吧?
雲安曜蹙眉看她一眼,“你跑到那邊做什麼?”
“啊?”方柒柒忙站起來,小聲問,“這裡不可以坐嗎?”
“可以坐可以坐。”範氏忙道:“柒柒是客人,想坐哪都行,別拘束。”又瞅了雲安曜一眼,嗔道:“柒柒只是個小姑娘,你怎麼用這種態度對人家?印象多不好?”
雲安曜擡起眼簾,見到對面的方柒柒暗暗對他吐舌,心頭一陣煩躁,撇開眼神,又恢復了之前的沉冷。
“娘,跟我說說黃妙瑜的事吧!”
範氏一聽到那個名字,所有的笑意頓收,換上一臉肅容,“其實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前不久重陽節他們一幫人去鳳凰山玩兒,後來不知怎麼的,黃妙瑜就推倒了永淳公主,公主當時大出血,虧得國公爺在場才及時拯救不至於流產,可黃妙瑜謀害公主子嗣這條大罪卻是抹不掉的,我當時還忐忑,以爲皇上大怒之下必然讓兩府都獲罪,沒想到卻是晉王上門來要個交代,我也是六神無主,再三思量之下才會往北疆寫信的,曜哥兒,你說,這事兒要怎麼處理?”
“這毒婦!”雲安曜光是聽到範氏的描述就能想象到當時赫連雙有多痛了,面色鐵青,冷嗤,“都這樣了,還能怎麼辦,一會兒我親自寫封休書給她,再把她的名字從雲家族譜中徹底消除,從今往後,黃妙瑜與雲家再無半分瓜葛。”
方柒柒一面小口咬着蘋果,一面安靜聽着這母子二人的談話,等他們都不說了,才弱弱地問,“那個…侯夫人,你們說的黃妙瑜,她是誰?”
雲安曜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似乎在責怪她多嘴,又似乎隱藏着別的意思。
總而言之,這是他第一次對她露出如此難以捉摸的眼神。
範氏輕嘆一聲,“黃妙瑜是曜哥兒的嫡妻。”
嫡妻?他成親了?
一瞬間,方柒柒只覺得腦子裡像被什麼轟炸過一般,亂糟糟的。
不知道爲什麼心裡會一陣陣失落,她下意識地重重咬了一口蘋果,卻不料直接咬在手指頭上。
“嘶——”她因痛醒神,才發現被咬破的指尖冒血了。
“柒柒,你是不是不舒服啊?”範氏關切地問。
“呃,嗯,是的,來的時候時間太趕,幾乎都沒怎麼休息,所以我有些精神不濟。”她慌亂地站起來,“抱歉,讓侯夫人見笑了。”
“秋雨,快去找紗布來給柒柒姑娘包紮。”範氏吩咐完,又看向方柒柒,“小姑娘細皮嫩肉的,手上可不能有點什麼殘缺,否則將來不好嫁人了。”
方柒柒沒聽進去,她蜷了蜷手指,看向雲安曜。
對方似乎根本就沒察覺到她的視線,一點反應也沒有。
“柒柒姑娘,來,奴婢給您包紮一下。”秋雨很快取來清水,打算先給方柒柒淨手。
方柒柒吸了吸鼻子,勉強擠出一絲笑,“不勞煩姐姐了,這點小傷,我自己能包紮的。”其實對於她來說,這種傷連雞毛蒜皮都算不上,不過既然是侯夫人的一片好心,她沒道理當着人家的面就給駁回去,所以笑着收了秋雨拿來的紗布,對着範氏道:“侯夫人,我先告退了。”
範氏點點頭,吩咐秋雨,“帶柒柒姑娘去客房。”
方柒柒跟着秋雨來到西廂房打開其中一間,“柒柒姑娘,這便是您的房間,要有什麼事兒,可以隨時叫奴婢們。”
方柒柒點點頭,“謝謝。”
“您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一會兒吧!”
“嗯。”方柒柒淡淡應了,待秋雨出去後,輕輕關上門走到裡間,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以及腿上被磨破的位置,和衣躺到牀上。
雖然日夜兼程一路奔波,可想到方纔的事兒,她全身的倦意都消退了,翻來覆去睡不着,腦海裡全是那兩個字。
嫡妻。
難怪他自去了北疆就一直往家裡寫信,原來不是給侯夫人的,而是給他的嫡妻,黃妙瑜。
想來他們夫妻關係極好吧,否則他怎麼常常給她寫信呢?
不對,如果關係極好,那麼剛纔雲安曜爲何直截了當地說要給黃妙瑜寫休書,還揚言說要將黃妙瑜從雲家族譜上徹底除名?
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不爲人知的故事?
頃刻間來了興致,方柒柒之前的不快全數揮之腦後,元氣滿滿,甚至還哼起了北疆的小曲兒來。
荷風苑。
雲安曜還沒離開,“娘,黃妙瑜如今身在何處?”
範氏憂心忡忡地道:“之前晉王親自上門來,說把黃妙瑜送去詔獄酷刑伺候,後來我就沒得到什麼消息了。”
“黃家那頭呢?”雲安曜又問,“他們家怎麼說?”
關於這一點,範氏倒是疑惑,按說依着黃妙瑜生母劉氏的潑辣性子,早該鬧上門來了,然而從黃妙瑜出事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天,黃家愣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事實上,黃家不是沒動靜,劉氏在府上鬧得雞飛狗跳,非要來東陽侯府問範氏要個說法,爲什麼要讓一個瞎了雙眼的人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害了她家妙瑜第一次,還想來第二次不成?
只是劉氏還沒跨出府門,就被首輔夫人身邊的嬤嬤給架了回去。
黃老太太相當生氣,直接狠狠訓斥了劉氏一頓,又給禁了足,吩咐四五個孔武有力的婆子在外頭看着不准她踏出房門半步。
上回黃妙瑜雙眼被弄瞎的事,黃老太太就看得分明瞭,是自家人不爭氣,自己要去,出了事兒還賴在人家頭上,所以最後雲安曜提出要娶黃妙瑜的時候,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一來考慮到黃妙瑜這種狀況,往後很難有人家肯要,嫁給雲安曜,總比嫁不出去的好,二來也是想借着這層姻親關係緩和緩和兩家的關係。但說到底,還是自家人理虧在先。
這次更甚,黃妙瑜直接推倒永淳公主導致其大出血,當日去鳳凰山的一半多人都親眼目睹的事,不可能是栽贓陷害。再說,黃妙瑜一個沒了雙眼的瞎子,她算哪根蔥,值得人如此大費周章地陷害?
更難得的是,帝后和晉王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問罪,而是上門來討說法,這就足夠說明今上對這次的事情做出了最大的讓步,也給足了雲黃兩家面子,皇帝親手遞來的臺階,你要是還不順着往下走,等着被抄家麼?
想到劉氏那風風火火的急性子,黃老太太一陣頭疼,低罵,“蠢貨!”
黃妙瑜要是本身不願意去鳳凰山,難道還有人能把她綁上去不成?
上次就把罪責賴到雲家頭上,迫使雲安曜不得不妥協娶了黃妙瑜,這一次還想故技重施?不明白物極必反的道理麼?雲安曜又不是什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人家能容忍栽你手裡一次,還能讓你白白算計第二次不成?
喚來嬤嬤,黃老太太吩咐,“去前院看看,太爺回來了沒有。”
嬤嬤應聲退下,不多時折返身,“老太太,太爺請您去書房。”
黃老太太一聽,大概明白了幾分,拄着杖跟着嬤嬤往書房走去。
黃首輔臉色凝重地坐在書案前,見到黃老太太進來,眉心擰了擰。
“太爺是爲了妙瑜的事讓我過來的吧?”
“可問清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黃首輔沉聲問。
“沒問。”黃老太太直接答。
“你……怎麼不問呢?”想到黃老太太清傲的性子,黃首輔語氣鬆軟了些。
“沒臉問。”黃老太太板着臉道:“上回去財神廟就鬧得兩家都不得安寧,這好不容易過了半年的安穩日子,又來一出,膽兒挺肥,連公主肚子裡的孩子都敢謀害,還是以前伺候過皇后娘娘的聶嬤嬤親眼目睹的,況且當時在場的人不少,晉王,國公爺,他們也都能作證,就連翠芙那小丫頭都招供了,鐵證如山,太爺還讓我去問什麼?”
黃首輔難得的一噎。
黃老太太接着說,“如今可好,聖上都不直接問罪了,退了一大步安排人上門來討要說法,擺明了要咱們在一府人和一個人之間做出選擇,太爺你說說,除了把那不孝女從族譜中除名,還能有更好的辦法麼?”
內宅之事,乃黃老太太強項,因此分析起利弊來是一套一套的。
黃首輔皺眉思索良久,重重嘆氣,在這件事上,聖上的處理方式可以說相當絕了。
一方面逼迫他們把罪魁禍首黃妙瑜從族譜中除名,另一方面,很大程度上寬宥了罪犯家屬,不至於連坐。狠狠給個巴掌,再扔個甜棗給你,讓你根本無從挑理。
你要想反駁兩句吧,畢竟是自家人犯錯在先,皇上先一步就寬宥了他們這些家屬,只單單處理黃妙瑜一人,誰還有臉站出去替黃妙瑜求情?
要是不求情,黃妙瑜一旦脫離了黃雲兩家族譜,她就得生不如死,這是上位者對冒犯了皇權天威的臣民的一種警示。
所以,把人交出去任由處置,他們還得叩謝皇恩浩蕩。
絕,實在絕!
如果黃首輔知道這個主意是赫連縉出的,想來必會對其刮目相看幾分。如此的深謀遠慮,並非是一個整天混吃等死的皇子能有的作爲,足見這位蟄伏已久,如今嶄露出來的,不過冰山一角而已。
商議與沒商議都是一樣的結果——把黃妙瑜從族譜中除名,從此以後與家族再無瓜葛。
雲黃兩家幾乎是同時進行的,召集族老,開祠堂,請族譜,再經過一系列的繁文縟節,最終將黃妙瑜的名字從兩本厚實沉重的族譜上徹底劃去。
雲安曜寫好了休書,也聯繫好了進入詔獄的機會,準備親自去見黃妙瑜最後一面。
方柒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少帥,你要去外面玩兒麼?帶上我唄!”
她總是這樣,脣角上揚,杏眼彎成月牙兒,淺笑嫣然,那股靈動的氣息,彷彿能抹去這世間的一切不痛快。
雲安曜難得的搭理了她一回,“我要去詔獄,不是出去玩,你就好好待在府裡,別到處亂跑。”
方柒柒早就猜到他要去看黃妙瑜,所以纔會有方纔的試探。
“能帶我去嗎?”她絲毫不在意他的拒絕,反正已經成習慣了,被拒絕一次與被拒絕一百次意義都是一樣的,但她厚臉一次與厚臉一百次的效果可能會有點不同。
她的自信便來自於“可能”這倆字眼裡微乎其微的一點點希望。
“你去做什麼?”雲安曜一張俊臉上都寫着不悅。
“陪你去看看啊!”方柒柒道:“我特別想知道,到底是怎樣驚才絕豔的女子,能得了你這坨冰塊的青眼八擡大轎娶入門。”
在她眼裡,雲安曜就是個眼高於頂的人,一般女子,不可能入得了他的眼,所以,這個叫做“黃妙瑜”的女子,一定與其他姑娘不同,至少比她是優秀很多很多的。
驚才絕豔麼?呵。
雲安曜眼底翻涌起冷嘲,這四個字用在黃妙瑜身上,簡直是一種毀滅性的侮辱。
“走吧!”
正當方柒柒沉浸在思緒中時,耳邊傳來他幽冷的聲音。
她愕然地瞪了瞪眼,“你同意了?”
不會是在做夢吧?他…他竟然同意她如此無厘頭的請求?
“你不是想看何爲驚才絕豔麼?今日就讓你開開眼界。”雲安曜說完,一閃身出了府門。
方柒柒忙加快步子追上去。
詔獄這邊,雲安曜早託人打通了關係,所以進得很順利。
方柒柒雖然不知道詔獄與普通監牢有什麼區別,但見守在外面的都是魁梧挺拔冷麪肅殺的錦衣衛,心臟縮了縮,不敢東張西望,手中提着食盒,假裝成雲安曜的婢女,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剛一走下臺階,一股潮溼發黴的味道便撲面而來。
雲安曜皺了皺鼻子,闊步往前走。
方柒柒常年與傷患打交道,早就習慣了,倒是不怕監牢裡的潮溼黴味,走得從容。
黃妙瑜關在最後一間的重犯房。
歷經三日的酷刑折磨,她早已蹦躂不起來了,奄奄一息地倒在麥稈上。
雲安曜站在監牢前,透過木柱之間的縫隙看她,嘴角溢出一抹嘲諷。
“沒想到,才半年不見,你就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聽到聲音,黃妙瑜猛地坐起身來。
“小侯爺?”聲音滿含激動與委屈。
“你還知道我是誰?”雲安曜冷漠的聲音藏着憤怒。
黃妙瑜苦笑兩聲,她瞎了一年,沒想到竟會在最後的生死關頭看得見。
而入眼的這一幕,何其刺眼,他的身後,跟着另外一個女人。
沒有回答雲安曜的問題,黃妙瑜問,“她是誰?”
雲安曜顯然也對黃妙瑜突然能看見這件事感到震驚,但也不過是轉瞬,就恢復了之前的疏冷態度。
被點了名,方柒柒有些慌亂,上前兩步,“小侯夫人,我叫方柒柒,是……”
“是我未婚妻。”
話還沒說完,就被雲安曜直接打斷。
若非早就知道這個人生得一副鐵石心腸,方柒柒險些以爲他說的都是真的。
因爲那態度實在是太霸道太認真了。
“你說什麼!”黃妙瑜本就猙獰的臉顏色全變,她馬上掙扎着爬起來,身上束縛了手腳的鐵鏈被她扯得嘩啦啦響,枯槁的雙手死死抓住木柱,瞪大了雙眼,嗓子裡發出嘶吼的聲音,“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
雲安曜就那麼負手而立,表情紋絲不動,“當初娶你,不過是看你可憐,讓你後半生有個歸宿而已,沒想到你會一作再作,嫌折騰得不夠,之前那些不聽話偷偷落淚讓雙眼情況嚴重的事我都不與你計較了,但這次你推倒公主害她險些流產的事,沒有人會寬恕你,就算是我,也恨不得你早些下地獄。”
黃妙瑜慘笑兩聲,“流產?你知道我爲什麼要推倒她麼?你又知道,我這一年來,心智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嗎?雲安曜,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若不是在乎他,她會因爲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變得無比敏感麼?
“我當然知道。”雲安曜冷眼看着她,“你的所作所爲,終將會得到報應。”
呵,報應。
一年前瞎了雙眼,數日前沒了能孕育孩兒的宮體,又在詔獄裡受盡折磨,她遭的報應還少麼?
視線落在方柒柒身上,黃妙瑜雙眼模糊,“爲什麼,爲什麼會是她,一直藏在你心裡的,難道不是赫連雙那賤人麼?”
雲安曜捏了捏拳,果然是這毒婦對公主起了疑心纔會狠下心害她的。
“誰告訴你的?”怒歸怒,他分毫沒表現在臉上,一把將方柒柒摟進懷裡,“柒柒從小就在北疆軍營長大,我爹將她當成女兒養,若非你橫插一腳,我們早就大婚了。”
“不!不可能!”黃妙瑜面如死灰,“你明明私下裡去找過赫連雙,你們倆是有私情的,否則……”
“否則什麼?”雲安曜的聲音越發冷,“黃妙瑜,你鬧夠了沒有?來我們家半年,我娘到底有哪一點是對不住你的,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折騰自己以此來折磨她,我雲安曜自認爲不欠你什麼,你別把我對你的那一點點同情當成自己不要臉的資本,什麼私情?我和公主之間清清白白,是你自己心思骯髒,纔會整天疑神疑鬼。”
“不是這樣的!”黃妙瑜抱着腦袋蹲在地上,又哭又笑。
原來她一直以爲的“私情”都只是自己的誤會嗎?
原來赫連雙對她的好都不是虛情假意,原來自己一直以來都錯怪了她嗎?
如果從來都是自己疑心病太重而錯怪了所有人,那麼她豈不是親手斷送了自己與赫連雙數年的友誼?
“不!”黃妙瑜不可能承認自己幹過些什麼蠢事,她拼了命想要找到蛛絲馬跡來讓“私情”成立。
“赫連雙大婚的那天,你爲她喝得爛醉如泥,府上下人都瞧見了。”她忽然冷靜下來,一雙眼佈滿了血絲,猙獰可怖。
雲安曜倒是冷靜,“如今爭論這些還有什麼意思?來之前,我已經親手將你的名字從族譜中劃掉了。”從懷裡掏出休書遞給她,“這是給你的,從今往後,你是死是活,都與雲家無關,你的墓,更不會出現在雲家祖墳裡,你我之間,就此恩斷義絕。”
黃妙瑜直愣愣地看着飄落在地上的白紙,紙上“休書”二字赫然入眼,刺得她眼淚奔涌,“你要休了我?”
“是還你自由。”雲安曜淡淡地道:“雲家祖墳地兒太窄,住不下你這隻厲鬼。死後,你想住哪就去住哪,想找誰折騰就找誰折騰,我累了,不想再陪你演這一場戲,畢竟,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
最後一句,直接擊垮了黃妙瑜的心智。
“不——”她一把撕碎休書,急急忙忙站起來,哀憐地望着他,“夫君,咱們不鬧了好不好,你帶我回家,從今往後,我會努力改正,努力做個賢妻良母,我會讓所有人都對我改觀的。”
雲安曜忽然勾起一抹冷笑,“你這願望不錯。”
黃妙瑜微有動容,“夫君……”
“等你死後,會有人替你完成的。”雲安曜不疾不徐地補充完。
身體顫抖起來,黃妙瑜滿心不甘,“難道……難道你連一丁點的機會都不給我嗎?”
雲安曜道:“機會用在你這種人身上,無異於暴殄天物,哦。忘了說,你在黃家的位置也沒了,就在我來詔獄之前,剛得了消息,你也被那邊除名了,若是還抱着等孃家人來看你的希望,我建議你還是早些死心吧,你都已經不是黃家人了,誰還會吃飽了撐的大老遠跑來看你?”
黃妙瑜的臉上已經變成了驚恐,一種莫大的恐懼好似千斤巨石重重壓着她,“怎麼可能,赫連雙根本沒流產,她是裝的,是裝的你們沒看到嗎?”
“就算是裝的又如何?”雲安曜反脣相譏,“人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有資本裝,而你呢?你有什麼?”
黃妙瑜胸口急劇起伏,兩隻眼珠瞪得大大的。
恨!
她好恨,爲什麼所有人都要背叛她?
夫君不愛婆母不疼,好友也棄她而去,如今,就連孃家也容不得她了嗎?
癱坐在地上,黃妙瑜低聲哭泣起來,聲音嗚咽而悲慼,似乎含着濃到化不開的恨意。
通過兩人的對話,方柒柒算是聽明白了,合着雲安曜當初並非心甘情願娶的黃妙瑜,而是這個女人發生了意外,他出於責任所以以實際行動來對她負責,可黃妙瑜卻不知足,婚後竟然犯了疑心病,懷疑雲安曜和公主有私情,故而做下了一系列讓人痛恨的舉動來。
“小侯爺,這飯……”方柒柒有些不知所措地揚了揚手中食盒。
雲安曜面無表情地道:“拿給她。”
方柒柒才蹲下身把食盒打開端出第一盤菜遞過去,黃妙瑜就突然發狠一口咬在方柒柒纖瘦白皙的手臂上。
雲安曜臉色大變,從木柱的空隙間伸進腳重重一腳踢翻黃妙瑜。
“柒柒,你怎麼樣?”
看着方柒柒血肉模糊的胳膊,雲安曜面沉如水。
方柒柒疼得嘴角肌肉直抖,但她沒吭一聲,慢慢捂住流血的手臂縮回來,搖頭,“我沒事。”
傷口明明很深,她竟然還說沒事。
雲安曜馬上掏出自己的帕子輕輕給她系在傷口上暫時止血,道:“你先出去等我,我馬上就來。”
方柒柒站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出去。
雲安曜冷眼望着形容狼狽邋遢的黃妙瑜,“知道你爲什麼沒有子嗣嗎?因爲從你嫁入雲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給你吃了絕育散,你這樣的人,永遠不配懷上我的孩子。”
雲安曜說完,果然看到監牢內的人渾身一僵,緊跟着,發出悲痛到絕望的嘶吼聲。
“雲安曜,你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