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皇太后先行回了慈寧宮,留下永隆帝和駱皇后主持大局。
永隆帝時不時往皇后的盤子裡夾她愛吃的菜,看向皇后的眼神溫情而柔潤,彷彿此刻的他並非一國高高在上的君主,只是個細心體貼的丈夫。
雖然只是個小細節,卻很大程度地展現了永隆帝對駱皇后的愛重。
衆所周知,永隆帝愛極了駱皇后,他和太后的矛盾就是這麼來的。
當初太后一心想讓她的孃家侄女入宮爲後,永隆帝卻說什麼也不樂意,最終以江山爲聘娶了他心儀已久的守仁伯府千金駱嵐爲後。
南涼所有的野史上都顯示,歷代帝后多爲政治聯姻,人前恩愛,實則背地裡並無多大感情,再加上宮鬥兇殘,時間一久,更會把帝后之間僅存的一點夫妻情分給碾壓成齏粉,餘下的,就只剩無止境地勾心鬥角。
然而,永隆帝和駱皇后卻打破了這個慣例。
這對帝后是真心相愛,當初永隆帝爲了反對迎娶太后那位孃家侄女爲後,不惜冒着風雪在慈寧宮外跪了兩天兩夜。
最後昏迷過去,才讓太后咬着牙改口同意他娶駱嵐爲後,前提是太后孃家侄女也得接入宮來。
駱嵐出自守仁伯府,知書達理,賢良淑德自是不在話下,入宮後,輔助永隆帝打理後宮,私下裡偶爾也會給永隆帝一些政治上的建議,凡事講求做到完美,但不管她怎麼做,就是討不得太后的喜歡。
反倒是太后那位侄女蕭明汐,因着太后的關係,爬得挺快,從剛入宮時的才人變成了如今的皇貴妃。
南涼的妃位裡,皇貴妃僅次於皇后,只設一人,若是還沒立後,皇貴妃就是六宮之主。
皇貴妃之下,才依次是貴妃、妃、嬪、貴人、才人、選侍、淑女。
可惜的是,蕭皇貴妃只出過一位公主,並未給赫連家誕下皇子。
她只是收養了一個沒了母妃的三皇子赫連鈺。
她也算有些本事,即便沒有誕下皇子,現如今依舊還在皇貴妃的位子上坐得穩穩當當。
其實並不怪蕭皇貴妃身子骨不好生不了皇子,而是永隆帝每次不得不被駱皇后攆去寵幸其他妃子的時候,他都像在完成任務,提不起絲毫興致來,甚至有好幾回,進了妃子寢殿以後,倒牀就睡,第二天直接去上朝,完全沒當回事兒。
妃子們對此恨得咬牙切齒,把駱皇后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駱皇后與太后之間的婆媳關係更是因爲永隆帝對她的寵愛而日益僵化。
底下還坐着這麼多公卿大臣和誥命夫人世家千金,駱皇后有些過意不去,淺咳兩聲,壓低聲音提醒,“皇上,這是公衆場合,您該注意形象。”
永隆帝不以爲然,“今日是太后壽宴,對朕來說,形同尋常家宴,朕親自給朕的皇后佈菜難道還犯法了不成?”
離帝后坐席最近的那一處,蕭皇貴妃嘴角勾着笑,朝帝后看來,“皇上和皇后娘娘鶼鰈情深,真是羨煞旁人,妾身這一杯,敬皇上和姐姐白頭偕老。”
蕭皇貴妃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駱皇后想舉杯回敬,卻被永隆帝不動聲色地摁住了她交疊在雙膝上的手,小聲道:“你是皇后,自有母儀天下的體統和威嚴,她再有太后撐腰,也不過是個低你一頭的皇貴妃,你若不想,大可不必回敬她。”
駱皇后不着痕跡地搖搖腦袋,一臉不贊同,“妾身若真這麼做,恐怕又得給有心人抓住錯處了。”
永隆帝沉着臉,“早些年就是因爲你寬容太過,纔會助長了蕭氏的囂張氣焰,其實很多時候,你大可以擺擺皇后的架子,沒必要對每個人都那樣親和,否則這麼做,遲早會給你埋下禍根的。”
駱皇后細細想了想,終於贊同地點點頭,她沒再想舉杯回敬蕭皇貴妃,只是淡淡地看了下去,面帶微笑,“妹妹有心了。”
蕭皇貴妃最恨的就是駱皇后這副虛僞做派,明知永隆帝這輩子最愛的人是她,她還要端着皇后的架子把永隆帝趕去其他宮殿寵幸嬪妃。
那種感覺,就跟她們之所以能得到皇上寵幸,全是她駱賤人同情施捨來的一樣。
這麼多年,蕭皇貴妃無論怎麼努力,從來沒得過永隆帝一句暖心話,甚至有的時候,永隆帝與她同牀共枕,睡夢中囈語時喊的人也還是駱皇后的閨名。
駱嵐!
蕭皇貴妃攥緊指節,這賤人天生就是她的剋星。
——
散席後,千金小姐們都在御花園裡遊玩賞花。
赫連鈺多方打聽才找到雲靜姝的位置,找了個由頭單獨將她喚到一旁。
雲靜姝刻意站得有些遠,聲音也冷,“三殿下有什麼話,現在能說了嗎?”
赫連鈺深鎖着眉頭,“靜兒。”
雲靜姝臉上冷意更甚,“還請三殿下糾正稱呼,臣女當不得您如此稱呼。”
“那天的事,是我不對。”赫連鈺往前一步,面露愧疚,“可我們這麼久的情分,哪能說散就散,我知道你這麼生氣,都是因爲在乎我,靜兒,我們不鬧了好不好?”
雲靜姝想起往昔情分,心底軟了一分,眼圈有些溼潤,正準備問赫連鈺對雲雪瑤到底是什麼意思,餘光就瞥見雲雪瑤朝着這個方向來了。
剛纔的心軟一瞬間煙消雲散,雲靜姝後退兩步,譏笑道:“多謝三殿下在沒人陪的時候想起臣女來,只可惜,我並不缺你。”
赫連鈺沒看到身後走來的雲雪瑤,只是緊盯着雲靜姝,“你非要與我這般生分嗎?”
“抱歉。”雲靜姝站直了身子,“臣女已經是蘇家四房未過門的少奶奶了,還請三殿下自重,今後不要再同臣女有任何牽扯,免得傳言出去毀了臣女清譽。”
話完,一個利落地轉身揚長而去。
赫連鈺心臟緊縮了一下。
“三殿下。”後面傳來雲雪瑤輕輕柔柔的聲音。
赫連鈺皺皺眉轉過頭來,“雲四姑娘來這兒做什麼?”
雲雪瑤眨巴着眼睛,“散席的時候,臣女特地留住外祖父說了幾句話,這纔想着來找你,打聽了好些人才知道三殿下在這裡。我沒想到三殿下會和我三姐在一起,臣女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了你們,還望三殿下恕罪。”
說罷,作勢行了個賠罪禮。
赫連鈺一聽雲雪瑤找黃首輔聊了幾句,一雙黑沉的眼頓時亮了起來,“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雲雪瑤道:“上回殿下不是讓臣女幫忙約見我外祖父麼?我剛纔掐頭去尾地委婉提了幾句,我外祖父的意思是,他今天會去壇香樓與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喝酒。”
這就是在提示赫連鈺,黃首輔今天會出門,他要有什麼話,就得抓點兒緊給辦了,否則過了這個村可沒那個店。
“太好了。”赫連鈺滿心激動地看了雲雪瑤一眼,“四姑娘這回可算是幫了我大忙了。”
雲雪瑤羞紅了臉,“能爲殿下做事,是臣女的榮幸。”
赫連鈺又客套了幾句就辭別了雲雪瑤往宮外趕。
雲雪瑤也沒多待,很快就離開了這一處沒人的地方。
爬滿藤蔓的假山後,雲靜姝慢慢走了出來。
剛纔這兩個人的對話,她全都聽到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赫連鈺接近雲雪瑤,就是圖她背後有個首輔外祖父。
這個人野心勃勃,又怎會輕易對旁人付出真心?就算是以前對她好,想來也只是爲了獲得東陽侯的支持罷了。
——
雲初微在太后壽宴上落水這件事,雲老太太雖然不滿,可一回府對上雲衝的強硬嘴臉,她咂咂嘴巴,便沒多說什麼,但對雲初微的態度亙古不變,彷彿希望她有多遠滾多遠。
雲初微習以爲常,每天定時去請了安回來就窩在自己院子裡,偶爾摘些花瓣來蒸餾出香精做頭油,日子過得極其悠閒。
這天,雲初微的外祖家,崇明街範府來了三封帖子。
範氏讓秋燕來傳了雲初微去荷風苑。
“太太找我有事?”坐下以後,雲初微問。
“是你外祖家那頭來了三封帖子。”範氏道:“你大表哥家昨兒晚上生了個大胖小子,後天是洗三日,你外祖母特地讓我帶着你和曜哥兒去。”
“帶我?”雲初微滿面驚訝。
按理說來,她這位外祖母從來沒見過她,就算要範氏帶着外孫女去,也該帶雲靜姝纔對,怎麼會是她?
範氏輕嘆,“不瞞你說,你外祖父外祖母一直以來都不大喜歡靜姐兒。”
雲初微眯眼問,“他們知道我和雲靜姝調換的事?”
“不,他們不知道。”範氏搖頭,黯然道:“當年你祖母下了死命令,這件事,誰也不能透露出去的,所以知情人少之又少。”
雲初微若有所思,“那好,我明白了,兩天後是吧?我會提前準備的。哦對了,要給我那纔出生的表侄兒備什麼見面禮,這件事,還得勞煩太太幫我張羅一下了。”
範氏沒想到雲初微答應得這麼爽快,緊繃的心絃寬鬆下來,“送禮的事兒,你就不必操心了,我會着人準備的。”
——
兩天後,雲初微陪着範氏和雲安曜坐上一輛寬敞的馬車,去往崇明街範府。
雲初微的外祖父是當朝太醫院院使,醫術非凡,名望頗高,膝下有兩子兩女,長女嫁入了東陽侯府,次女嫁入了僅次於蘇雲兩家的另外一個世族,陸家。
關於這些,雲初微還是從範氏口中打聽到的。
她那位姨母嫁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皇商陸嘉平陸老爺一母同胞的弟弟陸嘉興。
陸嘉平就是陸修遠的生父。
算起來,雲初微和陸修遠還沾了一部分親戚關係。
“陸府和範府都在崇明街嗎?”雲初微突然開口問。
她想起那天陸修遠給她信物的時候曾經說過,讓她可以來崇明街找他。
“對。”範氏點點頭,“你姨母的夫家距離孃家很近的,她又是個愛串門的性子,常會回你外祖家探望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無奈笑道:“我就不行了,侯府家務繁忙,再加上隔得遠,勤的話,個把月能回來一趟,若沒什麼特殊的事,三五月不回來也是常有的。”
雲初微點點頭。
對面座椅上的雲安曜深深看了雲初微一眼,那目光如刀子一般。
上回雲初微當着老太太的面打了所有人的臉又把婚約推到雲靜姝身上,雲安曜後來曉得了這件事,氣勢洶洶就想衝到後院去修理雲初微,卻被雲衝及時攔了下來,好說歹說了半天他不聽,雲衝索性執行了“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着人狠狠打了二十大板。
雲安曜養到今日,後背上的傷才勉強痊癒,心頭卻也把自己這個莫名多出來的妹妹恨到了骨子裡。
這件事,雲初微有所耳聞,所以當下面對雲安曜的眼刀子,她面不改色,依舊端莊冷靜地坐着,時不時與範氏搭句話,言行之間更是透着閒適和隨意,分毫不拘束。
心裡卻有些泛涼,明明她纔是最委屈最該訴苦的那一位,親哥哥卻爲了一個冒牌貨將她這個親妹妹視爲仇敵,何等悲哀!
範氏察覺到了這對兄妹之前氣氛的僵硬,看向雲安曜,“曜哥兒,咱們走了這麼半天,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跟你妹妹說。”
雲安曜馬上把腦袋偏往一邊,聲音含恨,“我妹妹又沒來,我和一個外來人搭什麼話?沒的自降身份。”
範氏臉一沉,“曜哥兒,你怎麼說話呢?”
雲安曜眼底滿是譏誚,“難道我還說錯了不成,咱們長房分明就只有我和靜姝兩個孩子,從小到大我都沒聽說過自己還有個妹妹被送去了鄉下,如今突然接了個回來,誰知道你們是花錢從哪裡僱來冒充的?”
範氏氣得頭頂冒煙,“你膽敢再說一遍!”
雲安曜輕哼一聲,明顯不屑。
範氏臉色難看,“我再說一次,這是你親妹妹,從你娘我的肚子裡爬出來的!”
雲安曜閉上眼睛裝睡,假裝沒聽見。
範氏咬牙過後,溼了眼眶。
不全怪自家兒子態度惡劣,怪只怪當初她沒能阻止老太太把親生女兒送出去。
造成了今天的惡果,全都是她這個親孃的不是。
暗中抹了一把淚,範氏轉頭看着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雲初微,“微姐兒,剛纔的事,你別放在心上,你哥哥他是無心的。”
雲安曜聽罷,又是一聲冷嗤。
雲初微像個沒事的人一般,笑說:“沒關係啊,反正在我心裡,也從來沒把他當成哥哥看待過。”
好狂妄的語氣!
雲安曜猛地睜開眼睛,死死盯着她,“你剛纔說什麼?”
雲初微笑容加深,眉眼彎成月牙兒,“我說,我從來沒有過像你這樣脾氣暴戾目中無人的哥哥,有不起,也不屑有。”
雲安曜大怒,“雲初微,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當着我的面說我的不是!”
雲初微淡淡地道:“不只是當面,背後我也會說的,就算你是王孫貴胄又如何,我不把你當哥哥,你還能吃了我不成?”
“你!”雲安曜長這麼大,何曾遇到過這般牙尖嘴利的小丫頭,當下氣得不輕。
“曜哥兒,你住嘴!”範氏高聲厲喝,“馬上就要成年的人了,怎麼一點體統都沒有?男兒大丈夫,不把心思花在爲朝廷建功立業上,你跟自家妹妹計較什麼?”
“娘!”雲安曜怎麼都沒想到,先是他爹偏向雲初微,如今連他娘都處處維護這個女人。
雲初微到底有什麼好的,除了幾分姿色以外,她還有什麼拿得出手來和靜姝相提並論?
範氏怒道:“你再多話,就給我滾下去,不必去你外祖家了。”
雲安曜悻悻閉了嘴。
他不是懼怕了範氏,而是擔心自己就這麼回府讓雲衝曉得原因,指定又是一頓毒打。
後背的傷都還沒痊癒呢,他可再也經不住打了。
雲初微覺得有些悶,挑開了車簾,這時正巧馬車路過陸家大門外,沉重高大的朱漆門上,牌匾巍峨,下頭兩隻威武的大石獅子坐鎮,非常氣派。
“這就是陸家。”範氏耐心地給她介紹,“宅子是陸大老爺自己的,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早幾年你姨母與陸二老爺定下親事的時候,他爲了讓自家兄弟娶得體面,特地在這個大宅子裡闢出一處寬大的院落來給陸二老爺一家住。陸大老爺僅有一個兒子,生母去得早,沒過幾年,陸大老爺又娶了個繼室,納了幾房小妾過門來幫他照顧兒子。
因爲沒有子嗣的關係,陸大老爺的這些妻妾對陸少爺都是極好的,恨不能時時刻刻捧在手心裡寵着,但陸少爺性子淡漠,與誰都不親近,唯獨在你姨母跟前能有幾分好顏色。
你姨母也特別喜歡這個孩子,久而久之就生了感情,把他當成自家親生的一樣對待。”
說到這裡,範氏遺憾地嘆了嘆,“陸少爺的相貌那是頂頂好的,家世也好,無奈雙腿有疾,至今都還未成家。”
雲初微滿臉震驚,“太太的意思是,陸修遠雙腿有疾?”
“是。”範氏少不得又是一番唉聲嘆氣,“這麼些年,你姨母忙前忙後請了多少大夫來給他看,全都沒什麼用,就連你外祖父也沒辦法。”
雲初微皺皺眉,她雖然沒有見過陸修遠長什麼樣,但從那天在碧玉妝的談話中,她聽得出來,這個人很會聽取人的意見,不輕易擺譜,二十出頭就能一手接下他爹打下來的商業江山,可謂是年輕有爲。
老天總是妒英才,讓他有了一副常人難及的商業頭腦,卻又毀他一雙腿。
默默一嘆,雲初微心道:多好的人才啊,可惜了。
“對了,可曾請過宣國公幫忙醫治?”
雲初微突然想起來蘇晏是位神醫。
範氏想了想,搖頭,“按理來說,蘇九爺的一身醫術是出了名的,陸家應該早就想到請他幫忙纔對,可據我瞭解,陸家的人似乎從來沒上過蘇家的門,更沒請蘇九爺出手幫過忙。”
“難道這兩家有恩怨?”雲初微問。
範氏也不是很清楚,“世家大族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很容易就產生糾紛,若說有恩怨,倒也不是沒可能,不過箇中細節到底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
這時,一直靜坐不語的雲安曜突然來了一句,“蘇九爺是神醫沒錯,但他給人醫治全憑喜好,陸少爺又是個性子冷傲的,這兩個人碰在一起,還能好麼?”
範氏不禁擡了擡眼,“曜哥兒,你和陸少爺很熟?”
“不熟。”雲安曜木着臉,面無表情地道:“只是有幸見過兩回罷了。”
雲初微沒說話,安靜地聽着。
看來,陸修遠不找蘇晏醫治是有原因的,否則有個能痊癒下地走路的機會擺在眼前,陸修遠不可能不心動。
——
馬車到達範府,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
因爲是新生兒很重要的洗三日,範府邀請了不少賓客,大門前停了十來輛馬車。
範府長媳,雲初微的大舅母李氏親自帶着人站在外頭迎接。
見到侯府馬車過來,李氏忙遣了自己身後的丫鬟去擺好腳蹬子,她則熱切地走上前來,笑道:“可算把大姑姐給盼來了,老太太唸叨的喲,大門都快給她望穿了。”
範氏拉着雲初微下了馬車,介紹道:“這位是你大舅母,這幾天剛得了個大胖孫子,你看她這臉上,都快樂成一朵花兒了。”
雲初微屈了屈膝,“初微見過大舅母。”
李氏笑得前俯後仰,“大姑姐這張嘴,每次回來都不饒我。”馬上虛扶了雲初微一把,“好姑娘,快別多禮。”
待雲初微站直身子,李氏才細細打量她一番,眸中難掩驚豔之色,轉而問範氏,“她就是微姐兒?那位剛接回來的孩子?”
範氏點點頭,“就是她。”
“唉喲你看看,這孩子長得可真水靈。”李氏牽起雲初微的雙手,“你外祖母才聽說你回來了,原想着要上侯府親自去看看的,奈何你大表嫂臨近產期,她一個老人家,這種時候出門總不太好,所以纔給擱置了,這次趁着你那表侄兒的洗三日,你外祖母第一時間就讓我把帖子送過去,怕後面給忘了。”
說到這裡,李氏掩脣爽朗笑了起來,接着說:“實際上,這麼大的事兒,誰會給忘了呢,分明是她老人家盼外孫女盼得迫不及待了。”
雲初微極有禮貌地道:“外祖母有心了。”
李氏瞧了範氏一眼,嗔道:“也怪大姑姐,自家藏了這麼個寶貝女兒也不讓我們曉得,前些日子接回來了,也不帶過來給我們寶貝寶貝,還怕我們家給她生吃了不成?”
範氏哪裡能同李氏解釋侯府的那些糟心事,只是一個勁陪着笑臉,“我這不帶回來了嗎?不僅是外孫女,外孫子都給你們帶回來了。”
說完,遞了個眼色給身後站着的雲安曜。
雲安曜上前幾步,拱手行禮,“安曜見過大舅母。”
“好小子。”李氏瞅着他,“一段時日不見,又長高了。”捏捏雲安曜的臉,打趣,“皮相也是越長越好,可想過娶妻了?”
雲安曜面色紅了紅,搖頭,“還沒。”
“可有中意的?”李氏又問。
雲安曜遲疑了一下,半晌沒吐口。
範氏看愣了,難道這小子有了意中人,連她這個親孃都不知道?
李氏來了興趣,直接問,“是哪家的姑娘?”
雲安曜搖搖頭,“還沒遇到中意的呢!”
李氏不免失望,看向範氏,“大姑姐,你們家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不急着娶親也還罷了,怎麼不先安排幾個小丫頭給他開開臉?”
範氏道:“不是我這個當孃的不操心,是這小子死活不肯,不久前我才送了兩個丫鬟過去,第二天就被他給派遣到偏院幹粗活了,愣是沒動過。”
雲初微不禁多看了雲安曜兩眼。
看不出來,這個素來目中無人的兄長竟然還有潔癖?
要麼是遺傳了他爹,要麼,就是心中有人了,不想讓那些個無關緊要的女人玷污了他的身子。
不過根據雲初微的觀察,第二種可能性要大一些。
雲安曜一定有意中人了,只不過他從來不會跟誰說而已。
被幾個女人這麼議論,雲安曜臉上有些掛不住,出口道:“娘,大舅母,咱今兒是來給我那表侄洗三的,我的事,就不必詳談了罷?”
李氏馬上反應過來,“你看我,見到你們一激動,險些把正事兒給忘了,快快快,裡面請,老太太等候多時了。”
雲初微的外祖母上了年紀,不太喜歡熱鬧,所以這次來範府的客人雖然多,但能真正見到範老太太的只有她常往來的幾位老友,其他的年輕小輩,她一概不見。
李氏帶着範氏娘仨過來的時候,透過門簾依稀還能聽到範老太太與老友說笑的聲音。
李氏當先打了簾子走進去,笑吟吟地道:“母親,大姑姐帶着我那大外甥和外甥女來了。”
範老太太聽罷,心中大喜,找了個由頭把幾位老友打發去了擺宴的園子。
範氏帶着雲初微和雲安曜走進來。
“見過母親。”
“安曜見過外祖母。”
“初微見過外祖母。”
娘三個站到堂中齊齊給範老太太行禮。
範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落在雲初微身上,見她言行舉止落落大方,隨性自然,面上頓時生出笑容來,“你就是微姐兒嗎?”
雲初微點頭,甜甜地喚,“外祖母。”
這一聲,可把範老太太的心窩子都給喊熱了,“來,你快過來坐我這邊,讓外祖母好好看看你。”
雲初微腳步從容地走過去坐在範老太太的羅漢牀上。
範老太太拉過她的手,突然恨聲道:“我還以爲被你那狠心的娘給霍霍得只剩皮包骨頭了,沒想到還能長得這樣水靈,想來你那養父待你是極好的。”
否則一個鄉下長大的姑娘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白皙的肌膚和空靈通透的氣韻。
雲初微點頭,“養父待我很好。”
“可你到底還是沒能在親孃身邊長大。”範老太太哽咽起來,狠狠瞪了範氏兩眼,“你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如何捨得把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送去那麼遠的地方交到別人家手裡,萬一那家人待不好養不活,豈不是葬送了一條無辜性命?”
範氏低垂着腦袋,心中愧疚無比。
範老太爺當初給範氏把過脈,分明只有一個孩子的,如今多出來的雲初微卻突然說是孿生,這裡頭想必隱藏着很大的貓膩。
範老太太只片刻就想到這裡,她笑着對李氏道:“快帶你這兩個外甥去看看我那又白又胖的重孫子。”
李氏會意,喚上雲初微和雲安曜挑簾走了出去。
眼見着屋裡頭沒旁人了,範老太太這才瞪着範氏,“你實話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兒?你爹當年可是幫你把過脈的,你只懷了一個,怎麼如今又多出來一個?到底哪個纔是你親生的?”
“微姐兒纔是我親生的。”範氏臉色晦暗。
範老太太怒從心來,難怪她和老太爺一直不喜歡雲靜姝,卻原來癥結在這兒!
範老太太伸出手指挖着她,“你腦子生鏽了不成,怎麼會把自己的親骨肉送去給別人帶,你反倒撿個外來的養了十五年?”
範氏把雲初微臨盆當天的情況以及雲老太太的憤怒詳細描述了一遍。
範老太太聽罷,險些氣到昏過去。
“迂腐!”她啐了一口,怒喝,“那老虔婆怎生這樣沒見識?雙腳先出來,那是懷着身子時胎位不正,到了臨盆,腦袋沒能先進生產通道,所以雙腳先生了出來,這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怎麼到她嘴裡就成不祥了?”
範氏一臉愕然,“娘,你說這種情況很常見?”
“那可不?”範老太太撫着胸口給自己順氣,“你爹就是太醫,他雖然不接生,可對這方面是再清楚不過的,我還能哄你不成?”
“可是……”範氏震驚了,原來雲老太太想方設法隱瞞了這麼多年的秘密,竟然就只是一種尋常現象,並沒有什麼“不祥”的說法?
範老太太恨聲道:“若你生下那孩子以後能及時遣人回孃家來請教你爹,哪裡還會有把親骨肉送出去的糊塗事兒發生?你們是覺着沒什麼,可苦了我那心肝兒肉咯,十五年來在鄉下過着沒娘疼的苦日子,也虧得攤上個心善的養父,這要是攤上個心術不正的,保不齊還能把我那心肝兒給賣了換酒吃呢!”
範氏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垂頭喪氣地道:“娘,女兒知道錯了,以後一定不會虧待了她。”
範老太太紅着眼睛道:“那可是我心尖子上的肉,你要敢虧待了她,我就上門去要了來外祖家養着,以後都不回去了!”
範氏突然笑了,“娘,您看您又說胡話,微姐兒是雲家人,父母雙全的,哪能來外祖家養着,這要是傳出去,外面的人豈不是得戳着我和侯爺的脊樑骨痛罵?”
“你知道就好!”範老太太冷哼,又警告,“你那婆母整天想一出是一出,她嘴裡蹦出來的話,你少聽些,聽多了,會中毒。”
範氏忍俊不禁。
“笑什麼笑!”範老太太板着臉,“我這兒跟你說正經的呢,十五年前,你可不就是中了你那婆母的毒把親骨肉拱手讓出去,白幫人帶了十五年的孩子?”
範氏豎直耳朵聽着。
範老太太一想到自己那親親的外孫女被雲家那老虔婆害得有家不能歸,馬上又恨得牙根癢癢,“也不知道老天啥時候才把她給收了,否則她在一天,你們家那後宅就一天不得安寧。”
範氏道:“侯爺說了,這段時間就會想辦法把我婆母送回祖籍養老的。”
範老太太眼一亮,“真的?”
“侯爺說的話,素來不會有假。”範氏肯定地道:“只不過我婆母性子要強,這件事怕是不那麼容易擺平,還得多費些心力。”
“哼!”範老太太沒好氣地道:“最好早日把她給送回去,給我那寶貝外孫女過幾年清靜日子。”
“侯爺也是這麼想的呢!”
“當初我看中的就是大女婿這正直不阿的脾性,爽快!”範老太太提起自己那有性格的女婿,眉毛都驕傲地揚了起來,“看來我眼光沒錯,大女婿厚道,在微姐兒這件事上,他處理得很合我心意,只是無奈他那招人嫌的老孃實在可恨,若她不在,我還能隔三差五去你們家串串門,她一在,我擔心自己過去會忍不住跟她掐起來,索性只能遞個帖子讓你們孃兒母子過來走一趟了。”
範氏道:“娘這麼大年紀了,該好好待在府裡養着纔是,再說了,我們是小輩,自當常來看你,這是孝道,哪有讓你一個老人家親自上我家門看小輩的道理?”
範老太太擺擺手,“我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折騰,哪像你婆母,她早晚得把自己給作死。”
範老太太與雲老太太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幾十年的恩怨,一兩句話自然是說不清楚的,範氏每次過來,範老太太都會詢問她侯府近況,詢問完了就開始破口罵雲老太太。
每當這種時候,範氏就只能乖乖豎直耳朵聽。
作爲女兒,她沒道理駁她老孃的面子。
作爲媳婦,她也沒有私底下夥同自己娘罵婆母的道理。
範老太太發泄了半天,終於覺得胸口舒坦些了,這才道:“來了這麼半天,你還沒去看看你那大侄孫呢,三天了,小眼睛全睜開了,那粉嘟嘟的小模樣,就跟你們小時候是一樣的,我一看見就忍不住想抱過來親熱親熱,你也是十數年沒抱過孩子的人了,去看看吧!”
“噯。”範氏站起來,跟着領路的大丫鬟去往長房長子範禹家的院子。
雲安曜和男丁們都聚在外院。
長房長媳杜氏房裡坐了不少婦人,都是宗族裡的親戚。
範氏來到裡間的時候,見到杜氏額頭上綁着防風抹額,後背墊了個軟枕半躺在榻上,與親戚們說着話。
除了外間的門虛掩着一條縫透點空氣,屋內所有的窗戶都是關緊了的,這是爲了防止還在月子裡頭的杜氏受了風落下病根。
婦人們看到範氏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範氏是有品級的誥命夫人,受得起這個禮。
與親戚們客套了一番,範氏往杜氏牀榻前一坐,給她掖了掖被角,“頂着這麼大的太陽坐月子,也真是苦了你了。”
杜氏嘴角挽起一抹笑,“能得大姑母來看我,再苦也值了。”
她剛生產完三天,氣色還有些虛弱,說話也是中氣不足。
“你這小嘴兒,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甜。”範氏笑了起來,“你給老太太生了第一個重孫子,她虧待不了你的,孃家那頭,通了信就好,你娘身子骨不好,就不勞煩她大老遠跑來照顧你了,家裡邊兒有的是丫鬟婆子,你這婆母也是個好相與的,待你跟親閨女一樣,有她照顧你也沒差。”
杜氏點點頭,“婆母和祖母待我,那是說不得的好,我沒什麼可埋怨的。”
範氏四下掃了一眼,“你們家大胖小子呢?”
杜氏道:“已經抱到隔壁房間給穩婆準備洗身子了,我婆母和微微表妹也跟着去的,大姑母若是想看,一會兒跟着親戚們去吧,她們都是要去觀禮的。”
“我就不去了。”範氏坐着不動,“若是連我都走,你豈不是沒個說話人?”
杜氏感激地看她一眼,“那就謝謝大姑母願意留下來陪我了。”
“傻孩子。”範氏嗔她一眼,“你怎麼一家人說兩家話呢?”
杜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時,隔壁傳來嬰孩的啼哭聲,這是洗三禮要開始了,親戚們紛紛站起身與杜氏和範氏打過招呼去往隔壁房間。
不多一會兒,那小傢伙就洗完身子受了祝詞換了身小衣服裹在襁褓裡被雲初微抱了回來。
“大表嫂,你們家寶寶太可愛了。”雲初微抱在懷裡,愛不釋手,小傢伙那小鼻子小眼睛,簡直讓她一顆心都酥化了。
她還是第一次抱這麼小的孩子,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但心裡頭暖暖的,像被什麼填充滿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