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遊藝臉色有點難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先向趙翊歆頷首致謝,然後轉向郭步樓,拱手致歉道:“是我魯莽了。”
“彭兄只是一時收不住手罷了。”郭步樓大度的一笑,趨馬奔去,把兩隻大雁撿回來。
圍獵最讓人不齒的行爲,就是強搶已經屬於他人的獵物,彭遊藝差點做了這種事,儘管他絕無此意。
若不是郭步樓先射下了一隻大雁,飛遠的大雁也不會回來。彭遊藝就沒有機會放箭了,然不管彭遊藝放不放箭,失去了伴侶的大雁已經存了死志,兩隻大雁應該歸屬於郭步樓。彭遊藝橫插一箭,萬一射中了,算誰的?所以趙翊歆追了一箭,避免了彭遊藝的難堪。
此時已是黃昏,巨大的金紅色太陽垂下西邊,紅霞萬丈,血染了半個天空。郭步樓縱馬馳進這幅畫裡,兩次俯下馬背,正好與斜陽重疊,景色瑰麗淒涼。
瑰麗的是此景,淒涼的是此情,可是該殺的時候還是要殺。
圍場如同戰場,圍場行獵如同行軍打戰。那種事到臨頭舉箭不射的,不會被稱讚是仁慈,要裝仁慈圍場就不該來,上了圍場看見了獵物而想到仁慈,那不是仁慈,是膽怯,是懦弱!放在戰場上就犯下了婦人之仁的大忌!
大雁生死至情是讓人震撼,可是佛說萬物有靈,一鉢水尚有八萬四千條性命,飲水如食衆生肉。過不去生死離別的,何至一對大雁。
如此人踩在地上,也不知傷過了多少性命。
所以衆人傷感了一瞬,都控馬向郭步樓追去,向他道賀。郭步樓多得了一對大雁,今日狩獵的頭籌是他的了!
同一天高恩侯府。
今日夏謙之妻趙氏也去了喬家的滿月禮,坐在席上。從頭到尾,夏語澹莫名其妙的擡舉別人,卻不看自己的人一樣,趙氏滿心的憤懣,一回家衣裳也不換,先去了嘉熙院找喬氏投訴,席上夏語澹說得一字一句,都原模原樣的轉述給了喬氏。
“如今她是尊貴人,我說不得她,可是我還要說一句,一筆寫不出個夏字,自家人拆自己人的臺……”
“既然知道說不得她,何必明知故犯,還要說起她!”喬氏把茶盞重重的擱在桌子上,語氣還帶着柔軟,臉上卻掛着冷意,讓趙氏不由訕訕住口。
沒有找到同仇敵愾的人還被婆婆教訓了,趙氏如坐鍼氈,登時從座位上站起,手扶着頭上的白玉點翠步搖,笑道:“瞧我說了半日,衣裳還沒有換過。”
現在已經到了晚膳時分,夏家規矩大,衣服出門是一套,家常是另一套,喬氏無心在這種小事上刁難兒媳婦,還免了她的晚省,回笑道:“回你院子吧,你一日不在,哥兒姐兒都鬧着找你,今日不用過來了。”
趙氏面上恭敬,向喬氏行了一禮才退出去,遠遠的走出嘉熙院,忍不住露出譏笑的神色,什麼‘今日不用過來了’,恐怕是被昔日的小丫頭噎得吃不下飯了吧。這個強弩之末,那個一隻白眼狼!
趙氏回到自己屋裡,沒有先去看一雙兒子,把一個陪嫁媳婦叫進來,命她的男人馬上回孃家,讓孃家催一催魯王府,儘快定下夏爾彤和魯王世子的婚事,小姑子嫁得再高,像夏語澹這樣的有什麼用,今天連面子都沒有了!
喬氏沒有看見趙氏的嘴臉,但趙氏走後,喬氏的臉色也開始陰沉起來。
自家人拆自己人的臺?話不能那麼說,夏語澹確實拆了他們兄妹的臺,還是兩次,一次在暗處,一次在明處。
周顯家的從後門進來,剛纔趙氏在喬氏跟前說話的時候,周顯家的已從外面回來了,知道二奶奶和太太說話,在後面等了等,把趙氏的話聽了大半,現在也是忿忿不平,道:“六姑娘對孃家的人也能無情無義,落在旁人眼裡,即使落在聖上眼裡,她也討不着好。”
於孃家的生養之恩都能不顧,這樣的人身在皇家,在那利益的紛爭中,她會顧及什麼?她會只爲自己痛快,無法無天!
周顯家的是這樣揣測夏語澹的,待她無法無天的時候皇室也容不下她。
喬氏闔動了一下眼珠,閉目問道:“見到過了嗎?”
喬四老爺不得已打死了自己的心腹林普,又把林普一家子趕出去,心裡自是極不願意的,林家和喬家四房兩代幾十年主僕不論,做主子的連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奴才都保不住,往後那些做奴才的,還怎麼擯棄道義,只一心做忠於主子的一條狗,主子讓去咬誰,就把誰往死裡咬。
周顯家的面有悲色,道:“見到了,林家看見四老爺和太太給的銀子,一頭猛磕在地上,只道他們家給四老爺丟人了,謝四老爺和太太的救命之恩。”
林家可是穿了一身單衣,什麼也沒拿上就被喬家掃地出門,犯了大過的奴才這樣被趕出去,就是有手有腳也找不到活兒幹,很可能潦倒一生,尤其林家這樣,身爲奴才在主子家裡,卻比外面那些平頭百姓多得富足多了,突然趕出去,他們怎麼把日子過下去?
周顯家去的時候,林家八口人擠在兩間屋子裡,男人一間,女人一間,八個人圍着一口大鍋吃稀飯鹹菜,林普的兩個六七歲的小孫子,生下來就沒有吃過這樣寡淡的東西,哇哇直哭,聽得周顯家的登時落下淚來。
夏語澹顧念着淺碧的清白,喬四老爺顧念着自己的面子,仗斃林普的時候,並沒有明說,林普是睡了已經成爲良民的淺碧而犯下了死罪,在喬四老爺的心中,睡個傻丫頭實在犯不上他的奴才死罪,他是不被太孫妃所容而死的,
杖斃林普的理由,是林普貪了公中的銀子又在外面悄悄置辦田地,這些事喬四老爺早就默許的,臨了卻成爲了打死的理由。林普在喬四老爺面前是什麼地位,周顯在喬氏面前也是什麼地位,和林家一樣,周家在外面也有頤指氣使的時候,那都是幾十年了做事只講對主子的忠心,這份盲目的忠心換來的地位。臨了不知道哪一處出了錯,主人兜不住了。林家落到了這樣的下場,喬氏兜不住的時候,周家也是這個下場。
這樣兔死狐悲,又聽聞了夏語澹在喬家的做派,周顯家的在後面嚇出一聲冷汗。
十五年前做過什麼周顯家的記得呢,沾過血的手還記得清楚,周顯家的回想一遍,當年爲了顧及夏文衍的面子,阮氏屋裡的人都被遣光了,所以沒人親眼看見,親耳聽到,阮氏和她兒子是怎麼死的。
喬氏看見了周顯家的悲色,像周顯家的伸手,周顯家的以爲喬氏要起身,連忙收了神情扶着喬氏的手。喬氏抓住了周顯家的手,壓她在自己腳邊坐了,拍拍她的手道:“哥哥已經不再四川了,你家二小子難保不被人家使絆,他到底沒有一個正經的出身,趁早抽身回來吧。你也看見了,宮裡的那位,並不會聽我的話。”
“是太太!”果然從林家波及到了自家,周顯家的壓住失勢的痛苦,勉強笑道:“我的兒子本沒有大才,全仗四老爺提攜纔有今日,現在四老爺一時蟄伏,他是該回來,免得在外頭,一不小心着了別人的道,他自己粉身碎骨就罷了,只怕連累了四老爺和太太的名聲。”
“你能明白就很好。”喬氏露出了疲累的神色,安慰周顯家的道:“你也不要想太多,只要人都活着,我不會虧待了你們。”
周顯家的怎能不想太多。
周顯家的二兒子周奇,就是早些年香嵐想求夏語澹使勁,讓喬氏身邊的大丫鬟紫萍嫁給劉大哥,紫萍沒看上劉家,要嫁給周家小子的那位。紫萍後來也如願嫁給了那位。奴才秧子出身,被喬氏放了身契,經過喬四老爺的安排,在外面當個小官,輾轉在四川一個富縣坐着一縣之丞。像周奇那樣的出身,全靠主家人脈經營才能挪出一個官位安放自己人,上面沒人罩着,他的官是做不了長長久久的。而且像周奇這樣的,不是讀書出來的全靠了走後門,註定不能往上走,既做不長又不能晉升,當官就只有撈錢一條樂趣了,所以要宰到他太容易了,還是儘早抽身的好。
就是沒有喬氏的囑咐,周顯家的也想讓兒子回來了,現在杵在那裡就是一根活靶子。
寫信是說不清楚京中局勢的,周顯家的當即給大兒子周精告了假,老大過去把老二招回來。
周顯家的離開後,喬氏孤獨的坐在中堂,顯得脆弱來。
無情無義嗎?父親從棺材裡跳出來,也不會罵夏語澹無情無義!在父親的心中,她和哥哥,還有他們陪伴了父親二十年的母親,遠遠及不上劉氏和喬致喬弗三人。劉氏早死,喬弗早死,就算喬庸的才華遠遠勝於喬致的才華,也比不過。他們這一房,就永遠壓在大房的身下。
太孫妃,是父親精心佈局爲夏家延續的富貴,也成爲了套在他們兄妹二人的枷鎖。
爲什麼,偏偏是阮氏那個賤人所出的賤種?
喬氏坐在高背大椅上,面部肌肉古怪的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