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語澹記得錢夥計兒子的滿月禮。
在和慶府的鄉間,送禮都送實惠的米麪和雞蛋,滿月禮送兩斤米,再去他家吃一頓,也能把兩斤米吃回來,這樣有來有往,人情做了,誰也不吃虧。
在京城的普通人家,送禮已經送茶送糖送肉了?夏語澹想着對方是個滿月的孩子,孩子有奶吃,孩子一天一個樣,衣服就消耗快了,所以,送了一整匹白絹棉,夠孩子做一整年的貼身衣物了。
一整匹白絹棉中間扎着一條紅綢繩,錢夥計倒不好意思立馬收下了,擺手道:“這禮太重了,太重了。”雙方不是一類人,他收了這份禮,也沒有禮還給夏語澹。
夏語澹笑道:“禮我已經送出手了,哪兒有讓我收回去的道理,你收好,我們低頭擡頭都要碰見的人。以後呢,我也有少不得麻煩你的時候。”
常言道:三分畫,七分裱。一個畫師後面,必得緊跟着一個裱畫師才能成行。
錢夥計會意,心安理得的收下了布。
夏語澹還想和夥計們再套套交情,看見趙翊歆站在裡面門邊,就和夥計們笑笑再會,往店裡走,道:“你今天來得真早。”
“我特意早來了等你!”趙翊歆一點不掩飾他急切的心情。
夏語澹對他微笑接受了。
趙翊歆還是眼睛看着夏語澹帶疤痕的半張臉,夏語澹被他看得毛毛的,用手捂住半張臉。
夏語澹的臉還是被層層脂粉捂得嚴嚴實實,趙翊歆皺眉道:“你的臉還沒有好吧?還沒有好,撲着層層脂粉對……”趙翊歆隱去‘疤痕’二字,道“……不好。”
“你還知道的挺多?”夏語澹忍不住打趣道。
“我有問過大夫,大夫說這樣不好。”
夏語澹剛剛放下去的手又悟回去,道:“你這般在意嗎?”
“美人如玉,一塊玉有了瑕疵就不名貴了,美人也一樣,這瑕疵不僅僅在臉上,是你這般在意。”趙翊歆說着足以讓女人臉紅的話,卻面色微沉。
夏語澹爲什麼留下了疤痕,從頭開始清算,馮家招惹的。崇安侯府,馮家這些年沒有出息,卻也沒有大的過失,但沒落到連嫡女都嫁不出去了,還真是愧對了朝廷的供養。
三個月後,在段家納了馮五姑娘一個月後,馮家就因爲向地方官員索要賄賂這樣不堪的理由,別奪爵抄家了。
趙翊歆知道怎麼收拾馮家,卻不知道該這樣收拾夏家,才能痛快的發泄掉心中的氣悶。
趙翊歆的表情讓夏語澹一愣,然而就輕鬆的笑着:“棍棒底下出孝子,有幾個兒子沒有被老子用棍棒招呼我。我這兒,也只是不小心被飛瓷碰傷的。”
以前在溫神念溫持念面前,現在在虞氏仇先生面前,將來在趙翊歆面前,夏語澹都不打算說夏家的事,明眼人看得見就看見,自己身爲夏家人,多說只是向外宣揚了家裡的醜事。家醜不可外揚,自己也是家醜的組成部分,說出來除了增加自己的怨氣,賺取一些沒有用的同情和憐憫,還能改變什麼?
一個祥林嫂已經死了,衆人唏噓過她的遭遇後,誰來幫她?除了同情和憐憫之外,你和我無關,還期待着,從別人那裡拿到什麼嗎?
父母再有不是,也不容別人說長道短的。不是護短,是世情如此。
趙翊歆從袖子裡拿出一盒鴨蛋形的藥膏道:“這個也是我向大夫要來的,給你擦臉,比你現在用的強些。”
夏語澹不會覺得,他拿出來的東西會比淇國公府的好,只是也不拒絕他的心意,拿在手裡。
“你把臉洗了吧,現在就擦上這個。”趙翊歆霸道的說。
夏語澹不耐煩他,就依了他,去了廚房向孫伯要了熱水和乾淨的盆子,就在廚房裡洗臉,趙翊歆也跟着進來,讓孫伯愣了一下,還有更加呆愣的,趙翊歆絞好帕子親自給夏語澹擦臉。
夏語澹也是愣住了,嘴往孫伯處嘟,接過趙翊歆絞好的手帕,自己擦了臉,心中卻甜蜜不少。
洗完了臉出了廚房,夏語澹對着文具鏡用趙翊歆的藥膏擦臉,淡淡黃綠色的的一坨,聞着沒有氣味,擦着也辨不出成分,夏語澹擦完了才問一句:“你有問過大夫,這是怎麼制的嗎?”
以天下之力,供養一人,大內的密藥自然比淇國公府的好,趙翊歆一直站在旁邊,仔細端詳她的臉,道:“這膏藥也有脂粉的遮掩效果,好東西呢,大夫怎麼會告訴我。你今天做什麼?”
趙翊歆不說,夏語澹也不揪着膏藥不放,道:“先生許了我了,我今天要出去賣畫。”
趙翊歆終於露出一點笑,道:“你交給我吧,我幫你買個好價錢。”
夏語澹睜大眼睛,直言道:“給你?給你和你直接給我銀子有什麼區別?我要‘親自出去’賣畫,我知道,哪裡可能會要我的畫。”
夏語澹盒上文具鏡,把頭上的耳環,珠花,髮簪全部娶下來,一頭及腰的長髮散開來,夏語澹以手當梳子,梳籠幾次就理直了。夏語澹的頭髮柔軟纖密,一點點的散開,髮梢輕晃的擺動,趙翊歆的心似也隨着輕晃了,趙翊歆情不自禁的勾起夏語澹的一縷長髮。
夏語澹把所有頭髮都抓在一起,梳成一個髮髻在頭頂,趙翊歆手裡的一縷頭髮就這樣被流走了。
夏語澹起身背過趙翊歆,邊走向屏風,邊解着腰上的絡子,趙翊歆又黏上來,夏語澹好笑的道:“我要脫衣服。”
趙翊歆才清醒過來,夏語澹梳了一個男人的髮髻,身上穿着桃紅色的軟襖和水綠色的綢裙,‘要脫衣服了!’趙翊歆這樣想就想入非非了,微紅了臉道:“我看你只帶了畫筒,也沒有帶衣裳過來。”
夏語澹一掌頂在趙翊歆的額頭,再轉身藏到屏風後面,一息之後就閃出來,對着趙翊歆轉了一圈,大笑道:“哈哈,衣服我都穿在身上了!”一身男式淺藍色素淨長袍,寬寬的下襬也看不出少女婀娜的身形。
“這麼樣,我這樣出去沒有問題吧?”夏語澹又轉了一圈,捋着她的長髮得意的道。
這一下,趙翊歆是確定夏語澹真要‘親自出去’賣畫了,從最底下坐起,笑着後退看她道:“你要讓我先看了,你的畫。”
夏語澹搶前一步,把畫筒抓在手上,閉着眼睛抱着畫筒癡癡地笑,然後把畫筒一手遞給趙翊歆,道:“看吧看吧。”
因爲夏語澹還沒有出師,所以只是一張沒有署名的畫稿,不過,一張沒有署名的畫稿都賣得出去的話,那她就有在這一行做下去的資質。
一張一尺長的俗畫,畫中一男一女在山道行走,男子走在前面,揹着手,邊走邊回頭看,女子跟在後面,側面嬌羞的對着男子投來的,炙熱的眼神,一隻手緊緊的拽着她的裙襬。他們正一前一後的經過一個榕樹,一株地棉沿着榕樹的枝幹攀爬,葉子挨着葉子,莖幹纏着莖幹,兩者再也分不清彼此。
右上方有一首打油詩:入山見得藤纏樹,出山見得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死藤生死也纏。
生死相纏,可見那位女子雖然嬌羞,卻愛得濃烈,而且大膽和奔放!
夏語澹在趙翊歆探究的目光下,心境超然而顯得意蘊,道:“過來的老人們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她心悅他,不可以嗎?”
這張畫,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雖然炙熱,可是,他閒適的揹着手在山道踱步,並沒有女子緊跟在男子身後,那種深陷愛情的,亦悲亦喜的,生死相隨的癡纏依戀。
趙翊歆小心的捲起畫,捲起畫中女子濃厚的深情。
夏語澹鬆了一口氣,她其實有點怕他藉此說些什麼,把畫收在畫筒裡,就揹着出去了,等到夏語澹走出店,走在棋盤街上,趙翊歆巴巴的又追上來,和夏語澹保持數米的距離,夏語澹走他也走,夏語澹停他也停,就是要跟着她的意思。
夏語澹停在一處街拐口,那位惦記了很久的海棠美人前面,轉身大方的對趙翊歆說:“你就在外面等我,我要是能賣掉畫,我請你吃飯!”說完,不待趙翊歆說話,就大踏步的走進了店。
“姑娘,本店不招待未婚的姑娘,請姑娘移步,抱歉了。”雖然夏語澹穿着男裝,梳着男子的髮髻,但開門做生意的人,怎麼可能連人的男女都看不出來。站在海棠美人屏風架旁邊迎客的夥計,不僅看出夏語澹是女的,還估計她未婚,所以,不讓她入內。
夏語澹停步,也不勉強,塞給夥計十文錢道:“那好吧,我就站在這裡,麻煩小哥兒把掌櫃的叫來,我不買東西,我賣東西。”夏語澹拍拍她的畫筒道:“我這裡有好貨,請掌櫃的掌掌眼。”
夏語澹向虞氏問清楚了,這家店就是經營男人和女人的那點事,銷售關於情愛的任何東西,包括,給人捉刀,代寫情書。情書,其實很多人不識字,收了情書也不好意思讓別人念,所以,很多人以畫寄情。夏語澹就是要從情畫開始試煉她的畫技。
夥計捏着他手裡的十文錢,上下打量夏語澹,本着寧可錯過,不可放過的精神,端出他職業的恭敬態度道:“姑娘稍後,我去請管事。”
夏語澹腳尖踏着輕快的節奏,點頭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提的意見我看着,我會努力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