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翊歆睜開了眼睛,愣了一下,纔想起來發生了什麼。
當那支箭出現的時候,趙翊歆前面設了三道防線。第一道防線秦勉用刀格擋,沒有擋下來;第二道防線朱奎來不及抽刀,用了身體堵住;第三道防線,其實是被第一道,第二道防線堵住箭來的視線,只能用身體做盾牌。那時候,離趙翊歆最近的恰好是傅暱崢。
傅暱崢這些天和趙翊歆的侍衛們混熟了,隨意聊天就聊到過近衛在突發狀況下如何護主的部署,傅暱崢本能的做了第三道防線。
利箭穿過朱奎的肩胛一尺半長,尤被箭身巨大的衝力往後帶。傅暱崢擋在趙翊歆的前面急速的倒退,但是退的速度沒有箭的速度快,箭頭向着傅暱崢的肩窩而來,趙翊歆看在眼裡,在身後對着傅暱崢的小腿一踢,傅暱崢半跪了下來,但那支箭還是挑過了傅暱崢的肩膀,過了傅暱崢的肩膀又擦過趙翊歆的手臂,連傷三人,才釘在樹上。
朱奎半個身子都掛在了半空中,當場死亡。
血液沿着箭身像泉水一樣流淌出來,比正常的粘稠。肩胛不是致人死地的要害,是箭身上塗了劇毒,所以沾上了這毒的傅暱崢和趙翊歆,即使剜肉去毒,也擋不住毒走全身,生死難料。
趙翊歆軀體一使勁,想要坐起來,卻先深吸了一口氣,是疼的。
一雙已顯蒼老的手出現在趙翊歆的眼睛。趙翊歆眼眸一寒,當看清手的主人是武定侯的時候,才收回了寒光。
“皇爺爺怎麼樣了?”趙翊歆低沉地開口問。剛纔趙翊歆收回寒光的時候,順便看到了外面的天色,和受傷時天色一樣,不可能是同一天的天色,那是過了幾天?
趙翊歆暫時不想坐起來了,武定侯收回了手,回道:“是皇上口諭老臣和內子,上欒台山照料殿下和臣的……”武定侯停頓了一下才道:“……臣的外孫子!”
身爲沈家的掌舵者,武定侯沉浮幾十年,二十年前就察覺了,女兒在做信國公二奶奶時候生下的孩子,不是落地而夭,是被帶入了宮中。
但是沈家和傅家現在擁有的榮耀,不是因爲血緣的惠及,在權利面前血親相碾的還少嗎。
君臣既定,隨分從時。沈家和傅家是做到了臣子的本分,才榮寵加身,那麼皇太孫,既爲人君,就不再是沈家的外孫子,也不再是,傅家的子嗣。即使現在,皇上鬆了口,允許武定侯夫婦和皇太孫親近,也不是普通祖孫的親近。爲此,女兒和女婿遠走雄州。因爲依照禮儀,臣子要向君王下拜,可是從宗親人倫人來,父母跪子,又於禮不和。
要合乎所有的禮法,這一生,趙翊歆再不會見穎寧侯夫婦了。
作爲長者,武定侯感到了無可奈何,是從何處開始,造成了現在的後果?
至今往前三十多年,武定侯也見過一面,那個能入陣出陣,滿身血污卻難掩絕代風華的女子。那會兒,武定侯就是皇上身邊層層護衛之一,武定侯有看見,皇上看着那個女子的眼神,蓬勃而生的欲求,像火一樣炙熱。到了現在,武定侯也明白了,那種眼神同時埋藏了一個帝王全部的溫柔。
但是那一位卻說了,她是韓令宗,就是那一戰之後封公的,信國公的姬妾。
武定侯和那個陌生的女子只有一面之緣,就一面,武定侯也是刻骨銘心,那也可以理解的,皇上會被這樣的女子捕獲,然後一路追捕。
武定侯一直無法理解的是,有怎樣的恩怨,讓那個女子,視帝王拱手獻上來的錦繡萬里河山爲糞土,甚至不惜爲此,賠上自己的性命,及自己性命之後的子孫?
不過武定侯也不想弄明白這件事情,被心愛的女子棄之如敝履,是對男人最大的羞辱。
皇上受了羞辱,爲臣不能效死,那也只能裝作不見。
武定侯看着一張口先心憂爺爺的孫子,輕聲道:“殿下安在,皇上無事!”
聽了這句話,趙翊歆呼出來氣明顯輕鬆不少。
上代的恩怨趙翊歆不論。在趙翊歆心中皇上最重要,相依爲命這四個字雖然有點悽慘吧,但在那錦繡之巔,就只是他們祖孫兩個人過了二十年。皇上還能下口諭,趙翊歆最擔心的人放下了,右手扶着左手,趙翊歆緩緩坐起來,再次問話的聲音有可以察覺的顫抖:“嶸嶸呢?”
那一支箭,求的是一擊得手,所以箭身上塗了毒。趙翊歆掀開被子,看見自己左小手臂裹了厚厚的繃帶,繃帶沒裹露出來的手腕,肌膚是不正常的紅紫色,而且趙翊歆能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都是浮腫的。
趙翊歆身上,只是一塊不到一寸的皮肉之傷。但是那個箭頭,是先刺向傅暱崢的左肩,隨着傅暱崢的跪倒雖然劃出,也帶出了一大塊皮肉,傅暱崢半個身子鮮血淋漓。
武定侯心口隱隱刺痛,回道:“還沒有醒!”
再多的,武定侯也不想多說。皇上爲什麼傳他們夫婦過來,是過來拿主意的。一羣療傷解毒的聖手都在這裡,可是怎麼解?解不解得了?會不會在這過程中就解死了?一羣大夫都不敢拿主意,所以讓武定侯來拿主意。
是外孫子嘛,武定侯也可以給外孫子拿主意。
趙翊歆默不作聲。武定侯拿了衣裳披在趙翊歆身上,就引着趙翊歆去看昏迷的傅暱崢。
兩兄弟是躺在相鄰的兩個屋子裡,趙翊歆一出門一進門,就看見牀上躺着的傅暱崢,他眼睛緊閉,臉色灰白,趙翊歆一路走近,都看不出他呼吸的生氣。所以趙翊歆靠近傅暱崢的時候,伸手搭在傅暱崢頸側的動脈上,這塊地方,可以感受到傅暱崢在呼吸,雖然微弱淺細,卻源源不斷。
在這個過程中,兩個屋子裡的太醫,醫士俱跪下了,跪得安安靜靜。
“他什麼時候醒?”趙翊歆因爲太過緊張,反而問得平靜。
一時沒人答上來,品階最高的太醫範恩不得不出聲,請罪道:“臣等無能。”
臣等無能,就是不知道傅暱崢什麼時候醒,或許他就這樣醒不過了。一個侍衛朱奎,不是當場死了嘛。
太醫院的太醫,治病說話,先求一個穩字,說治不好,萬一治好了,那叫本事,說治得好,萬一治不好,那叫失職。趙翊歆原就習慣了太醫院的那一套,可是涉及到傅暱崢,趙翊歆不由發火,三丈之內,都能感覺到趙翊歆的戾氣!
跪在傅暱崢病榻前的武定侯夫人迎着趙翊歆的怒火勸慰道:“殿下,最危險的一日已經過去了,臣婦相信暱崢能熬過去的。”
機會是這個樣子的,身體本來就有排毒的機制,多活一天,就多一點熬過去的把握。
趙翊歆不想在傅暱崢的牀邊發火,所以壓抑住了戾氣,直直的站在傅暱崢牀邊,伸手輕撫過了傅暱崢的臉。
趙翊歆在想,他要打開殺戒了!站在點蒼鋒的時候,趙翊歆在自省,做人處事不要太過傲慢,傲慢容易滋生偏見,有了偏見就會失了公允,一朝失去會追悔莫及。但是現實馬上給了自己迎頭痛擊!
趙翊歆直直的站着,面色滿滿凝結成冰。
“臣婦冒犯。”武定侯夫人輕輕道,走近趙翊歆想把他扶出去,又道:“請殿下保重身體,讓幾個御醫看一看吧。”
趙翊歆自己後退了,沒有讓武定侯夫人扶着,就坐在傅暱崢病牀前的長椅上。幾個御醫圍上來,細細的給趙翊歆診脈,然後當着趙翊歆的面,斟酌的修改藥方。又有御醫解開趙翊歆手臂上的繃帶,重新上藥。
其實這時候就是正月十三正午,趙翊歆昏迷了一天一夜,但是傷口一點也沒有癒合的跡象,傷口周圍的肌肉因爲強烈的毒素髮黑腐爛,滲着粘稠的血水,慘不忍睹。趙翊歆看着自己的傷口在想,不知道傅暱崢的傷口是什麼樣子的。這樣想着,趙翊歆眼神變得鋒利,以至於拿刀的太醫,都不敢在他的眼神下給他處理傷口。
在太醫再次準備好的時候,趙翊歆一把拿掉了他手中的刀,自己右手握着削肉小刀,穩定而果決的,把傷口周圍的腐肉削乾淨。
這個過程,趙翊歆沒有發出聲音,只能看見手臂在本能的抽搐,冷汗順着趙翊歆的面頰,劃過堅毅的下巴,滴答落下。待處理好傷口,趙翊歆又望了躺在那裡的傅暱崢,殘忍的覺得,傅暱崢怎麼可以那麼安靜,這樣的疼法,疼也該疼醒了,所以傅暱崢活着,總會疼醒的!
“你們照料他吧。”趙翊歆是在對武定侯夫婦說話,說完他離開了傅暱崢養傷的屋子。門口立着侍衛長董樺,他跪下請罪道:“殿下,昨天辰時那個五官保正官服毒身亡了。”
昨天中箭之後,趙翊歆第一句話是命親衛逮捕那個直諫的五官保正官。
幸好是去點蒼峰看了一場雲霧再下山,不然急急下山,行至那個山坡,天未大亮,就是敵暗我明,地下還結着一層厚厚的凍土,這樣的狀態下,千鈞一髮,後果就另外說了。
趙翊歆微點了頭,解下身上的玉佩交給王貴。
王貴不明所以。
“交給太孫妃!”趙翊歆只交代了那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