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瑞德(Fred)很不幸地罹患了一種致命性的癌症。他被告知大約還有六個月的壽命,最多九個月。此外,爲了能夠活到六個月,他還需要每週接受一次痛苦的治療。
佛瑞德認爲,積極的心態對於癌症病人非常重要。當人們問他感覺如何時,他總會告訴他們,自己會讓醫生大吃一驚,並渡過難關、恢復健康。事實上,他很確定自己會痊癒,甚至認爲不用接受每週一次的痛苦治療。好吧,是的,他還是會做完那些治療,畢竟他答應了他的妹妹,接受治療會讓她好受一些。“我妹妹和我非常親密,如果能幫她渡過這一切,我會爲她做任何事……”
爲了兌現承諾,佛瑞德進行治療、保持健康的心態,並拿出50美元預訂了一趟一年內的郵輪旅行。在初步診斷的7個月後,他去世了。
佛瑞德在欺騙自己嗎?
人們把這個事例看作“自我欺騙”,因爲佛瑞德似乎有一個信念,即他將會痊癒,而這卻不是事實。除此之外,似乎還有證據表明佛瑞德並不是真的相信他自己做的事情,因爲他不辭勞苦地去進行治療。某種程度上,似乎可以說佛瑞德是在欺騙他自己,並且,像佛瑞德這樣的例子常常被用來作爲自我欺騙的範例。
佛瑞德的案例有別於我們上一章提到的案例的是,他的大腦裡似乎有兩套不同的互相矛盾的信念,而積極幻覺(positiveillusion)的案例一般是、或者可能是僅有一個(不合理的積極的)信念的情況。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由於對於心智工作方式的不同看法,佛瑞德有“兩套不同的、互相矛盾的信念”這一想法,可能是一個接近矛盾的問題,也可能是心智模塊結構的直接結果。
根據心智的單一模型,相信兩件矛盾的事情是很麻煩的。如果你有大量的信息輸入,你把這些信息混合在一起,之後通過對輸入的所有信息進行整合得到某些結論。一個單一的心智應該達到一種平衡或者簡單地爲了一個信念擺脫另一個信念。這就是爲什麼當“一個人表現得既知道又不知道一件事”時,心理學家和其他人擔心“自我欺騙”的發生。
我不是說任何人都真的認爲這就是心智工作的方式。(順便一提,我確實這麼認爲,但是我現在不說僅僅是因爲這和現在的重點沒什麼關係。)我是說如果你認爲心智會理性地“咀嚼”信息並給出關於事實的最佳估計,那麼,矛盾就可以在最有可能出現的估計那兒得到解決。
但是我認爲所有這些問題纔剛剛開始,還是一團亂麻。
關於自我欺騙的問題,我是在欺騙我自己嗎?
我發現哲學和心理學對自我欺騙的絕望有點難以理解。如果你被下面提到的有關模塊的觀點說服了,那麼你可能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有必要稍稍回顧一下這一領域的歷史發展,並且注意作爲單一體的心智直覺是如何驅動思考的。
這一領域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是魯賓·格爾(RubenGur)和哈羅德·薩凱姆(HaroldSackeim)的一篇論文。他們讓被試錄下自己的聲音,然後嘗試在其他人的聲音中辨認出自己的聲音。除了口頭反饋,被試還被貼上了記錄皮膚電反應(galvanicskinresponse,GSR)的電極。這個做法利用通過GSR測量到的喚醒程度,找到人們何時誤認聲音。基於之前的工作,格爾和薩凱姆假設,當一個被試將自己的聲音認作他人的聲音時,他的GSR將會提高。核心的想法是,當被試犯錯時,唯一影響GSR升高的因素是被試認爲聽到的聲音不是自己的聲音。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否知道——在大腦中的某處有一個表徵——這個聲音是自己的。研究者們通過許多步驟確保被試不是簡單地撒謊,就讓我們假設他們成功了。
格爾和薩凱姆最關心的不過是能夠證明自我欺騙的存在,在這裡他們宣佈自己成功了:“當被試誤認了自己和他人的聲音時,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進行了正確辨認的加工”,並且當被試“同時持有相互矛盾的信念”時,他們“意識不到”自己認錯了聲音的事實。他們總結他們確實找到了自我欺騙的證據。(本章稍後,我們將回到關於“意識”的問題。)
最近,安東尼·格林沃德(AnthonyGreenwald)研究了這個問題,同樣以一個非常類似我開篇所講的例子的故事開始,關於“一位癌症病人,儘管被種種無法治癒的惡性腫瘤的跡象包圍,仍然期待自己能夠康復。這位病人大概無意識地知道這個病無藥可救,卻拼命阻止這一認識成爲有意識的。”
格林沃德提出了三個問題:
人們如何能夠既知道又不知道p?
意識層面不知道p有什麼好處嗎?
爲什麼更快更準確的系統是無意識的?
這些問題說明了這些議題在傳統上是被如何看待的。格林沃德很疑惑一點,就是“人”知道事情,以及他所謂的“激烈的步驟”(drasticstep),說明摒棄“每個人的知識都被組織成一個單獨的統一的系統這一假設”存在的可能性。
對於格林沃德的癌症病人到底怎麼了的主流解釋是:動機。關鍵就是佛瑞德不想相信自己將要死去,所以他有動機相信他不會死去。你常常會看到諸如“病人有動機保護自我”之類的事情。
關於這一點,我的基本問題是,不客氣地說,我完全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首先,我不認爲有一個“自我”需要保護,並且,據我所知,現在還沒有一個對究竟被保護的是什麼和究竟是什麼實施了這一保護的清晰解釋。沒有模塊化也就完全不清楚他們在嘗試說什麼,而這一領域的研究者一般會避開模塊化。其次,與此相關,如果心智所做的一切就是加工信息,那麼從某種角度看,“動機”必須是指某種信息加工。否則,我們就回到了巴斯的地盤。把自我欺騙說成是讓巴斯感覺良好的方法,或者讓“自我”感覺良好的方法,這沒什麼好處。那意味着什麼?那又能意味着什麼呢?
我想有一種方式,可以用語言解釋這一點。鑑於我們都生活在後啓蒙世界,將這一問題與切實存在的事物聯繫起來會比較容易解釋。讓我這麼說吧。恆溫器有“動機”將房子裡的溫度保持在68度嗎?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它是這樣運行的,當溫度足夠低時它會開啓加熱器。如果恆溫器能夠感覺並說話,它們可能會談論它們單一的保持溫度恆定的驅動器。當溫度太低時,它們有堅定的決心開啓加熱器。而當溫度剛好合適的時候,它們就會平靜而滿足。
毋庸置疑,恆溫器是被設計用於將溫度保持在某個特定範圍內的,這很合理。同樣,心智的機制是被設計用於實現事情的特定狀態的,這也是合理的。被設計用於實現目標,無論是具體的還是抽象的,似乎是一個理解“動機”含義的好方法。
所以,讓我們先忘了“動機”的世界,回到物質的設計世界。完全拋開動機的概念可以迴避掉一個惱人的問題,就是探討佛瑞德的整個大腦是被“驅動”的,究竟意味着什麼。接下來,下一個我們能問的問題就是,鑑於動機是被用於實現目標的,那麼對“自我”進行“保護”是一系列模塊的合理目標嗎?心智,或者心智的任何一部分,是用於產生美好的感覺的,還是用於迴避糟糕的感覺的?
進化不關心你有多幸福
自我欺騙被用於“自我保護”的觀點類似於下面的內容。假設人類的大腦具有迴避痛苦的系統和思考未來的系統。綜合起來,佛瑞德的某些模塊很有可能“知道”,如果其他模塊採納了他將去世的想法,便會產生悲傷的感覺,所以會避免採納這種想法。也就是說,如果某些模塊知道其他模塊如果採納了死亡臨近的信念將會感到悲傷,並且那些模塊“想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那麼它們就會簡單地在那些模塊中保持一切都很好的表徵。
類似的推論也同樣適用於癌症致死以外的所有種類的事情,包括我們在上一章中討論的事情。想到我沒有其他人聰明會讓我很傷心。所以,也許有某些模塊能夠預期我們相信的任何事情所產生的效應,這些模塊預期併產生了我是聰明的、友善的、誠實的和我是一個優秀司機的信念,即使我剛剛高速撞上了一個靜止物體並且受傷,而現在躺在醫院裡。
儘管這一對心理現象直觀上很有吸引力的解釋在心理學期刊中找到了它們的位置,但是我們仍然應該放慢腳步,仔細地研究一下這些想法。
至少有兩個非常基本的問題,這些解釋必須給出特別解答。第一個問題回到了對“青蛙過街”的討論以及對正確的價值的討論。當論及做出明智的選擇時,撇開我在前幾章中談到的與社會策略有關的討論,所有別的事情就都一樣了,正確總能擊敗錯誤。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犯錯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是有用的,例如當犯錯能夠幫助你說服別人相信你想讓他們相信的事情時。
但是犯錯會失效,因爲它會出於下面這個非常簡單的原因讓你感覺更好:
進化不關心你有多幸福。
自然選擇通過繁育後代產生作用。模塊們被設計用於成功繁衍後代。沒有一個模塊被設計成爲了它們自身產生良好的感覺。當模塊導致了特定的結果,是的,你常常會感覺很好。進化用它自己的方式告訴你:嘿,這是好事,你不想做合適的事情讓這樣的結果再次產生嗎?但是感覺良好本身並不是系統進化導致的結果。這看上去可能不像是系統被設計用來做的事情。
總的來說,心理學家們還沒有就這一問題深入思考過。事實上,在關於自尊的文獻中,心理學家們過分沉迷於解釋人們如何被驅動追求良好的感覺,這感覺常常關於它們自己。所以,我們可以問這樣一個問題,作爲一個實證問題,一般意義上認爲最重要的維持一個人自尊的動機究竟有多重要。
2004年,托馬斯·希夫(ThomsScheff)和大衛·費倫(DavidFearon)發表了一篇總結自尊研究的綜述文章。他們寫道:“目前爲止,大概已經有至少一萬五千個研究探討自尊。這一投入量大概代表了所有社會科學歷史中單個課題的最大研究數量。”
哇,社會科學歷史中最大的研究數量!如果最後發現這些研究是在浪費時間,那將會是奇恥大辱。
所以,他們問道:“這些工作如何獲得回報?”
這是個好問題。我們或許應該知道,勤奮努力的社會科學家們所花費的無數研究基金和研究時間是否對得起納稅人所繳納的稅款。爲了讓你對於我們比你多知道了多少關於在生命中起到重要作用的自尊的知識有一個感覺,希夫和費倫總結了自尊與一些關鍵變量之間的關係。在社會層面,與自尊有關的關係的發現是“相互矛盾的、無結果的和不一致的”。低自尊能夠預測犯罪嗎?這一領域的發現“充斥着矛盾或者不可靠的發現”。
有一個發現相對比較可靠。男性的自尊高於女性那麼一點點。好吧,一點點。事實上,用作者的話來說,這個效應量小到“幾乎接近於零”。
希夫和費倫引用羅伊·鮑邁斯特和他的同事們幾乎同時發表的一篇綜述。鮑邁斯特等人在文中寫道:“因此,自尊不是任何事情的預測變量或者原因……高自尊的人似乎真的相信他們更聰明、更有學問、更受歡迎、更討人喜歡和更有吸引力,等等,但這些明顯的優勢有些卻是幻覺。”值得再強調一次的是,他們發現自尊幾乎不是任何事情的原因。這對於自尊不太好。如果自尊不會導致任何別的事情,那麼也很難認爲爲了自尊本身而追求自尊是一個好的想法。這讓自尊變成了一條死衚衕。是的,你能走到那兒,但是它不會讓你走得更遠。
希夫和費倫試圖指出的一件事是,心理學家無比瘋狂地追逐這個鬼火,卻全然不在乎這些付出毫無結果。羅賓·道斯(RobynDawes)在他的《紙牌屋》(HouseofCards)一書中引述了一部關於自尊的專業論文。道斯寫了這樣一句有趣的話:“這卷書的每一個章節都有一個令人失望的方面(至少對於我們之中那些堅持之前討論的直覺上正確的模型的人來說),那就是在到目前爲止的研究中,自尊與它的後果之間的關係相當小。”(原文如此)這句妙語的作者說:嘿,不要在意證據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們自尊並沒有像我們想的那樣起作用,不是因爲我們是科學家或別的什麼人——是因爲我們已經知道數據應該如何出現,因爲自尊有重要的作用在直覺上是正確的。我們不會僅僅因爲結果並非如此就停下來。
所以,結論幾乎已經出現了,自尊作爲一個實證問題,一個對於預測心理學中任何有趣的事情都表現得很差的理論構建,已經被公認已久。所以,當然,心理學中的實踐者,即對證據和數據負責的科學家們只能放棄這個想法,對吧?
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作爲該領域當前狀態的黃金標準的書《自我和身份認同手冊》(HandbookofSelfandIdentity)中,關於自尊的一章是這樣開頭的:“在社會心理學中,人們爭取維持、強化和保護他們的自尊幾乎是公理性的。”
我覺得在這裡選擇用“公理性的”這個詞很有趣。公理性的,意思就是,理所當然的,毋庸置疑的。你知道,這不是一個可證僞的課題,所以就不是科學能夠研究的事情。
我自己作爲一名心理學家,不能稱我的同行是愚笨的、固執的、愚蠢的、對證據視而不見的,等等,但是……
自1994年道斯的書出版以來,情況並沒有什麼變化,至少我看不出來。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心理學變得更加沉迷於對自尊的研究。舉一個例子讓你感受一下,一項針對心理學主要數據庫的研究表明,2008年發表的以“自尊”爲關鍵詞的期刊有2450篇,而在1998年這一數字僅是836篇。似乎水龍頭並沒有被關上。
對於自尊的迷信還伴隨着一種對於幸福的更廣泛的迷戀。一個雙洪流已經出現,書店裡和學術研討會上都氾濫着各種幸福條約。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認爲人們應該幸福。我喜歡每個人都幸福。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讓我高興的了。
但是,如果問題是如何解釋我們到目前爲止已經討論過的真正有趣的發現,那麼答案很可能不是自尊或幸福。這可能非常重要,因爲,社會心理學家對於人們是錯誤的和自相矛盾的原因的主流解釋大體上都與人們對於“保護自我”或者“保持一個積極的自我圖示”或者更廣泛的維護自尊的需要有關。
通過希夫和費倫的工作,我們可以知道爲什麼心理學家認爲積極錯覺和自我欺騙是由對自尊的需要造成的。因爲心理學家們認爲對於自尊的需要基本上可以解釋一切事物。然而,證據表明,自尊幾乎什麼都解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