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潔獨自的悲傷了一陣後。因想到明天頭午還得坐火車去鄭家屯去看望丈夫,便起身摘去圍脖,脫去棉旗袍。去將家中僅有的二三斤平時都捨不得給孩子吃的一點白麪,全都合了上,放在炕頭髮上,準備明早都蒸上饅頭,好給丈夫孫永昌拿去。
她將面發上後。上炕躺下休息時,這件令人糟心的事使她怎麼也不能入睡,直到天快亮了,她才稀裡糊塗的眯着了一小覺。可就這一小覺,她做了個十分可怕的夢,夢見丈夫孫永昌被捆綁在一根大粗柱子上,上下身的棉衣都被扒下去,有幾名警察狗子正在用鞭子狠抽。抽得渾身血淋淋的。她連哭帶喊的撲上前去喊:“永昌!永昌!你這是犯了什麼罪啊?……”有兩名警察狗子狠勁的拽住她,不讓她上前。她一着急,哭喊醒了。原來是在做夢。
在夢中她是真哭了,眼淚浸溼了雙頰與枕頭。她覺得四肢發軟,頭皮髮束,心想:這可能是一個不祥之兆,興許永昌要凶多吉少?不然在八面城也可以蹲拘留,爲什麼偏要弄到大老遠的鄭家屯去蹲呢?這回她纔開始琢磨起丈夫去蹲拘留的地方,鄭家屯政治犯監獄的,政治兩個字的嚴重性。因她想起來了,從打滿州國一來就不準老百姓們議論國事,要議論國事者,抓住一律按政治犯處理。她考慮:看來永昌就不一定是因和誰打架的事了?……她正這樣的考慮着,突然他們家的座鐘打點聲打斷了她的思維。她仔細一聽打了六點正,得該起來做飯了,因今天去鄭家屯看永昌去,別再忙乎晚了趕不上頭午九點左右鐘的火車。於是她就起來穿上衣服,下地去開始燒火做飯。
飯做好。吃早飯時,先是很懂事的小侄女素蘭問:“四嬸,我四叔昨晚怎麼沒回來呢?”接着女兒素華又問:“媽,我爸爸怎沒回來呢?”
郭玉潔考慮,這事告訴小孩是沒啥用的,便順口糊編了一句說:“你爸出門了,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吃完了早飯,郭玉潔將碗筷等都收拾利索後,纔是八點鐘。她一共做了十五個饅頭。因是先吃的早飯,饅頭是後出鍋蒸好的,所以她拿出五個饅頭留下給三個孩子餓時吃,剩下的十個就都裝到一隻小圓筐裡,上邊用條白手巾蒙上,是準備給丈夫孫永昌拿去。然後她囑咐番小侄女說:“小素蘭,四嬸今天去街裡別人家串趟門,得傍下午才能回來,你在家裡要好好的哄着你的小妹妹和小弟弟玩。這五個饅頭你和你小妹妹倆是一人兩個,剩下那一個你就掰巴着餵你小弟弟。你小弟弟要哭不要緊,你就看着別讓他掉地下就行。你們今天誰也不行張羅去外頭玩,我將門在外邊鎖上,要有屎尿,外屋地下有尿罐。”
四歲的小素華一聽說媽媽要走,就叫喊着說:“媽!我也跟你去………”
郭玉潔見女兒要跟着攪混,就哄着說:“小素華,外邊太冷,媽不能領你去,你抗不住凍。等媽回來給你買糖,買好吃的東西,你是媽的好孩子,你要聽媽的話………”費了好半天的事,郭玉潔纔將女兒哄住。可小兒子立國又哭着要媽媽。這回她就不再管了,只得叫小侄女先抱哄着,她是緊忙的穿帶上,拎起小筐就往外走。然後將房門鎖上,就急急忙忙的去了火車站。
郭玉潔坐火車到了鄭家屯。經過一番打聽,找到了政治犯監獄。這監獄戒備非常深嚴,高高的圍牆,牆上邊還拉着密密的鐵絲網。大門兩邊各有一名日本兵持槍站崗,槍上都上有雪亮的刺刀。使人見了有些生畏之感。郭玉潔並沒有害怕這個,挎着小圓筐直朝監獄大門的正中走去。兩個站崗的日本兵,都端起帶有刺刀的步槍,一齊前來將她攔住。嘴裡並哇啦着聽不懂的日本話,態度挺蠻橫。郭玉潔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又用手向院子裡一指的說:“我男人叫你們抓來了,我進去看看他。”
這兩個日本兵不知是懂中國話,也不知是明白了郭玉潔的手勢?沒有再和郭玉潔哇啦什麼,見他們兩個日本兵互相哇啦了幾句,左邊的那個日本兵便拎槍進入大門裡邊的門衛室。由右邊的這一個日本兵端槍攔截着郭玉潔。不一會兒,那個日本兵從裡邊的門衛室裡出了來。後邊跟出一個也是日本軍人打扮的人,就是沒有佩帶武裝,到了大門口,他用很流利的中國話,態度也很蠻橫的衝郭玉潔問:“你來找誰?”
郭玉潔一聽就知道,是中國人當了漢奸,是藉着小日本鬼的勢力在裝腔作勢的唬洋氣,也沒有懼怕的說:“我來看我的丈夫孫永昌,他是八面城車站馬車會的,說是昨天他被抓送到這裡來蹲拘留。”
“他是什麼罪?被送到這裡來。”漢奸傢伙問。
“我聽說是因爲和人家打架。因我當時不知道,還是後聽說的。”
“你先等一會兒吧,我去給你問一問。我們這裡是政治犯監獄,還沒聽說過收留打架的。”
漢奸傢伙又回了門衛室。大約過了有十來分鐘左右,纔出來,說:“是有這個人,不過他的案情嚴重,任何人來也不能見。你就痛快的回去吧,就別再惦着他了。”
郭玉潔一聽就哭了說:“我男人他到底犯的是什麼罪呵?你們也得讓我明白,明白呀。”
漢奸傢伙冷笑了下說:“你男人是反滿抗日的政治犯。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拳頭打日本太君,用斧頭砍日本太君。你乾脆就別惦着他了,趁年青再找個漢子算了。”
郭玉潔聽這漢奸傢伙這麼一說,腦袋裡立刻就“嗡”的一下了,如巨雷擊頂,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冒金花。胸腔裡如尖刀子捅心,在劇烈的絞痛。身子在打擺,馬上就要倒下。可她的理智,又支使她沒有倒下,她考慮事一就臨頭了,倒下去又有什麼作用?既然大老遠的來了,還是得想法能看看丈夫纔對。她強忍悲痛抽噎着說:“長官,你就行行好吧,讓我見一見我的男人吧。我從八面城大老遠的來這一趟可不容易呵,家裡還扔下三個孩子,都鎖在屋裡。”
漢奸傢伙一揮手的說:“快滾!什麼行好不行好的,你沒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說着轉身就往裡走。
郭玉潔想跟進去,被兩名日本兵用刺刀給攔住了。她見想看丈夫是沒一點指望了,就忙舉起手中的小圓筐喊那漢奸傢伙說:“長官,你們要實在的不讓我見,就勞駕你將這東西給我男人捎進去吧。”
漢奸傢伙本來都走進大門裡邊好幾步了,聽郭玉潔喊他,說讓他給捎東西,便回身看了一眼,見要遞給他一個小圓筐,就走回來接了過去。然後揭開筐上蒙的白手巾一看,見是些饅頭,就順手將筐“嗖”的一下子扔出監獄大門前邊好遠,說:“我當是什麼好玩應呢?原來是***幾個臭饅頭。”然後轉身就回走了。
小圓筐被漢奸傢伙扔出後。落到地上又軲轆了好幾個個,饅頭從筐中撒出來滾了一地。郭玉潔憤怒的用眼睛盯那漢奸傢伙好幾分鐘,纔回轉身到被撇扔的小圓筐跟前,去撿滾落了一地的饅頭。撿完她本想衝進監獄去豁出也回不去了,但考慮家中還有三個孩子怎辦?纔打消了這個念頭,悲憤的離開了監獄大門口。
傍下午四點多鐘。郭玉潔從鄭家屯坐火車一路上哭着回到了八面城的家中。小侄女素蘭見四嬸是哭着回來的,就問:“四嬸,你怎的了?”
女兒素華也問:“媽媽,你怎哭了?”
郭玉潔覺得,這事是不應讓孩子們跟着分擔痛苦的,她掏出手帕,擦擦眼淚編個原因對兩個孩子說:“是我去街裡把錢丟了。”
“把錢丟哪了,四嬸?那我去找找。”小侄女天真的說。
“誰知道丟哪了?要知道不就找到了。”
這回小侄女不吱聲了,可女兒卻吵吵說餓了,剛會走的小兒子立國還哭着要吃奶。這使她又想到,如要不叫這三個孩子牽掛着她的心,她今天就要衝進監獄去,豁出去也回不來了。
晚飯雖是郭玉潔做的,可她卻一點食慾也沒有。吃飯時,她只吃了幾口就撂下了碗筷。她是在一個勁的發着愁,想着身陷囹圄的丈夫,永昌……永昌……
到了晚上,孩子們都入睡了。她卻連一點睏意也沒有。她一想起鄭家屯政治犯監獄裡的那個漢奸傢伙說的那些話,悲痛的淚水就怎麼也抑制不住的汨汨往出涌,淚水打透了頭下的枕頭一大片,是又溼又涼,這才使她感到,事到這個時候,老勁流淚又有什麼用呢?她不流淚了。可她一個年輩都不出幾回家門的家庭婦女,誰也不認識,又有什麼辦法呢?她是收腸刮肚的想來想去,還是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最後她還是隻有用哀嘆加淚水,好象能減輕點她的悲痛。再就是,她準備明天去鄉下永昌的父母家,看看永昌的父母是否能有啥辦法?
第二天早晨。由於郭玉潔憂愁的一夜沒閤眼勞神過度,再加上一股急火攻心,就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是頭迷眼黑,內冷外熱,心難受,嗓子也啞了起來,渾身發着高燒,又噁心又嘔吐。她強挺着穿上衣服後。本想堅持着下地去做早飯,可一下地頭迷糊得連摔了好幾個跟斗。她見自己是實在不能做飯了,在地下躺了好一會兒才強掙扎着爬到炕上。後來等小侄女素蘭睡醒起來後,她吩咐小侄女去廚房中將火點着,將昨天拿回來的饅頭擱鍋裡溜上幾個。這纔算讓孩子們吃上了早飯。可她卻一點啥也沒吃,高燒燒得她躺在炕上處於了昏迷狀態。她想,這回永昌完了,她也完了,剩下幾個孩子該要遭罪了……
傍上午十點左右鐘的時候。郭玉潔高燒得昏沉沉的躺在炕上,她的小兒子立國爬到她的身旁哭着要吃奶,她也沒有精力管他了,任他哭叫去。就在這時,她的小叔子孫永祿扛着個口袋進屋來了。孫永祿見四嫂頭朝裡倒在炕頭上,孩子在她身邊哭,她也不管,兩個大孩子都在屋地的炕沿邊跟前默默不吱聲的站着,顯得很不歡氣。便猜想,這興許是四嫂和四哥倆人幹仗了?他就將肩上的口袋往屋地上“哐當”一聲的一撂,說:“四嫂怎的了?”
郭玉潔高燒雖處於昏迷狀態,可她心還是明白的,她聽這響亮的大嗓門說話聲,不是小叔子永祿來了嗎?便費勁的就想支撐着身子坐起來,結果起了兩起都因頭迷糊得厲害沒有起來。孫永祿見四嫂是病了,就擺手沒再讓起,說:“你躺着吧,四嫂,別起了。怎病這麼厲害呢?我四哥怎不在家待候你幾天呢?”他說着就摘去棉帽子坐到炕稍的炕邊上。
郭玉潔聲音微弱而又沙啞的說:“老兄弟,你四哥叫日本人給抓到鄭家屯的政治犯監獄裡去了。我去了都沒讓見面。人家告訴不讓惦着他了。你趕快回去,告訴咱爹媽快點想想辦法吧。我一個女人家在這街裡是誰也不認識,是想不出一點辦法了……”到後來玉潔想說,說不動了。
孫永祿聽四嫂這一說,四哥叫日本人給抓到鄭家屯的政治犯監獄去了,便大吃一驚的問:“這事幾天了,四嫂?”
郭玉潔因感到說話費勁,只擡手伸出三個手指頭,表示是三天了。
孫永祿這才完全的明白了,原來四嫂的病是因爲四哥的事上火上的。他本想還要問問四嫂,四哥是因爲啥事被抓進去的,可他見四嫂病成這樣了,說話很費力,於是話到舌尖又留住了。片刻後,他突然又想起了一點門路,這回他在心裡可存不住話了,說:“四嫂,要是鄭家屯,咱還能有一點門路。去年咱爹媽給我訂的媳婦,聽說她的大姐夫叫嶽永山,原是四平國高學校唸書學生,後來因爲日語學的好被撥出來,在鄭家屯火車站上,給一個日本人副站長當翻譯。不行的話就得捨出臉皮去,去求他給找人說說情看。管怎的,我想他在鄭家屯車站上做事,就興許能給找人說上話?”
郭玉潔聽小叔子這一說,覺得這倒是一個門路,不過她有所疑慮的說:“一個沒過門的親戚,能肯給咱幫忙嗎?”
小叔子孫永祿說:“管他能不能肯給幫忙呢,先找找看唄!我還沒見過我那個連橋呢。不過這事就得讓咱爹媽先去找我老仗人他們家了。”
“那你就趕快回去,去和咱爹媽說吧,老兄弟,這事可不能託啊。”玉潔着急的催促小叔子。
孫永祿因考慮四嫂病得挺厲害,哪能說走就走呢?他看了眼四嫂家櫃蓋條琴上邊的座鐘是十一點過十分,考慮四嫂病這樣,可能早飯都沒有吃?便問跟前站着的兩個小侄女:“你們早晨吃飯了嗎?”
小素蘭回答說:“就我和我小妹妹倆吃了。我四嬸有病了,沒吃。”
“誰做的飯?”
“是我四嬸讓我點火,擱鍋溜了幾個饅頭。”
孫永祿聽小侄女素蘭說完,馬上衝炕上躺着的四嫂說:“四嫂,我得給你做完飯再走,你不吃點飯哪行?這事你先別太往心裡去,他政治犯監獄也不能一進去就把人整死了。咱們儘量找人想法往出保唄,你光犯愁,愁出病來能頂啥用?今天早晨是咱爹媽讓我來給你們送點粘豆包來。如果今天我要不來趕上,你病得又不能動彈,孩子們又都小,這不就糟了嗎?”
郭玉潔對小叔子在這個時候能及時的趕來,真很感激,她翕動了兩下嘴脣本想說兩句心中的感激話,可因她感到說話實在是太費力,就只得暫且拉倒不說了。
孫永祿說給四嫂做飯,馬上就開始動手。他先從裝米的一隻木箱子裡找出來一隻以前裝小米的空口袋,翻過來抖落出約有不到半碗的小米。給四嫂煮了點稀稀的小米粥。之後又擱鍋溜了些他拿來的粘豆包。四嫂家沒有什麼菜,他就從鹹菜缸裡撈出來兩個鹹芥菜疙瘩,切成了細絲,就算將這頓飯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