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陸赫泉被驚醒,晚歸的人把小院的鐵門摔得脆響,回聲在樓道里呼嘯。他住的這裡,從下到上都安裝着鐵門,一些租戶不懂禮貌,即便在大半夜回來,仍倔強地把門摔得嘣嘣響。就這樣,從夢寐中醒來,重新回到現實。
只有睡夢可以讓煩悶的心情得以平復,也只有睡夢可以讓緊張的神經得以休息,然而他卻要在半夜星光依舊燦爛中醒來,在漫漫黑暗中體味孤獨,體味生存的恐慌。
他爬了起來,站在窗前。這裡獨好,可以隔窗看到遠處近似縹緲的都市霓虹,可以看到夢一樣灰暗的江水。風很小,搔癢般劃過肌膚,睏倦的身體傳延一種說不出的愜意。腦海混沌如這黑夜,就像小時候,人在半夜醒來,看着遼無邊際的天空,什麼都不想,只是懵懂地看着,有月亮微笑,星星眨眼,這一切都好。只不過現在的心境與那時的不一樣。
陸赫泉開了燈,提筆寫下這點感悟。白天太匆忙,無暇體味這個城市的如許東西。只有在黑夜裡,纔能有這麼多的感想。
隨後,便拿出以往寫的文稿,需要整理它們。一個月多來,陸赫泉沒有拉到一個保險,到月末沒有業績要被解僱的。隨後整理它們,是看看能不能在哪個報社謀到工作。文稿大多寫在日記中,在整理時,又難免要重溫一下學校的生活。雖然他從不在日記中寫下什麼煩惱與快樂的生活瑣事,因爲他認爲它們和與生俱來受到的侮辱和歧視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但其中許多故事源於現實,其間夾雜的感情更是刻骨銘心。
中專的起始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之前都沒出過遠門,想到註定要在一個遙遠的城市,陌生的人羣中生活兩年,就感到不可思議。開學的第一天就是中秋節,每逢佳節倍思親,想家是可想而知的。但陸赫泉不善言談,也不善表達感情,有一段時間認爲自己註定要忍受一生的孤寂。
中秋節沒有明月,而是淅淅瀝瀝的細雨。綿綿秋雨給人的是一層層涼意和愁悶。在隨後的一個細雨紛揚的早晨,在校園的小樹林中散步,法國梧桐在風中搖曳枝椏,一片片枯葉四散飛揚。便驟然有了一些想法,就寫了一首短詩:
落葉伴着若煙若霧的秋雨飄然落下
你在無人的林間獨自徘徊
是昨夜不曾入睡還是今晨起得太早
是尋找秋天的音韻還是秋天的色澤
可是在這天地一色的黯淡中
你又怎能找到心靈的寄託
你不是說已解脫瑣屑能夠享受孤獨
可爲什麼臉上的淚花悄然滑落
腳下的落葉沙沙的與你合泣
你心中是否還藏着秋雨般的淒涼
………………
兩個星期後,雨終於停了,又隔了幾天陰沉,太陽出來。那時同學互相熟識,也適應了周圍的環境,生活一下子可愛許多。一天,陸赫泉想看看學校南邊的情況,就出了校門。因雨後天晴,昌吉的天少有的明淨,像書本中描寫秋天一樣,天高雲淡。擡頭看看天空,忽然看見山來,好像就在眼前,山上的樹木一棵棵很分明。
“那是什麼山?”問一位老人。
“不清楚。”老人答。
“離這裡遠嗎?”
“看着很近,實際遠着哩。只不過年輕時我去過那裡。”老人也擡頭看天空。
陸赫泉不知怎地想去看看。山就那樣,浮在雲間,在陽光下金壁輝煌,一石一木都清晰可數,像仙境一樣吸引着他。便一直往南走,穿過縣城,走過田野村莊,可山還是那麼遠的浮在天空。陸赫泉想遇到了海市蜃樓,就在這個普通的日子,他獨攬了這一勝景。興奮起來,無論如何要去看一看。便從下午一點一直走到傍晚,終於山真真實實地在眼前,就隔了一個村莊。
看着太陽一點點隱於山的背後,最後的餘輝變得黯然,這才停了下來。陸赫泉開始往回走,天一下子黑了。路上遇到了一位老人,問有沒有狼,可想心裡藏着害怕。老人笑了,說很早很早以前纔有狼,現在沒了。陸赫泉這才放了心,按照來的方向一直往回走,究竟走了多遠,過了多少溝壑,經過多少村莊,轉了多少彎路,都不知道。遲遲不見走到公路,知道迷路了,只好一個一個村莊地問,一直走到公路上,緊張的心情才舒緩下來。回到昌吉,已經是半夜,腳都打起了水泡。
直到現在陸赫泉也不明白自己當時爲何那樣興致盎然,不知疲倦的去尋山。就像現在,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毫無目的地來了阿克蘇。逃離家鄉的歧視?這個理由越來越感到牽強,因爲這些天的忙碌,幾乎忘了家鄉的存在。
有時想,真回了家鄉,現在正在給阿大後山上悠哉遊哉的放着羊,沒有現在這麼辛苦。所有的一切都是必然如此,彷彿雲海之外真有什麼冥冥不能覺察的東西在支配着他,或許是他自身日積月累的一種病症。
離開泰康保險公司的那天,陽光燦爛,讓人感到燥熱和煩悶。陸赫泉拿回四百元保證金,出來就買了一大塊冰條。冰條猛地遇熱,冒了白霧,像菸圈一樣升騰。他把它握在手中,涼意順着血脈傳遍周身。溶化的水一滴滴順着指縫落下去。他走在大街上,感到很無望。人是如此脆弱,至少不像感覺中那樣堅強。那水珠就是零落的眼淚,他這樣想着。
其實並不是爲丟失工作傷心,而是因忽然而來的人生懈怠困擾。一個大男人,卻生活在無望中。這樣想,多少有些消極,想用一把刀了結。那樣多好,瞬息什麼也不會有了,也不曾有過什麼,也不曾想得到什麼,輕飄飄的,將會到另個世界,一個永遠虛無的世界。
陸赫泉突然呆立在馬路邊,爲剛纔的想法感到詫異。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一念之間的想法就捕殺了自己?他沉思着。該不是這樣,不該有這些消極的想法。便又否定了,同時爲剛纔的想法感到好笑,以前受到再大的委屈,也沒想過死啊,現在這點挫折,算得了什麼,鼓勵起自己來。
陸赫泉回到住處,把整理出的文稿撕碎,隔窗撒了出去。五六百張紙化成千萬片紙屑,在空中飄飄揚揚,晴天飛雪一樣。
“很好看!”他對自己說,此時茫然得不知所措,憂鬱而又傷感。
一個小孩顯然被漫天飛揚的雪片驚異,擡着頭癡癡地望着他。陸赫泉該面如死灰,小孩子的那雙眼應該充滿童真,富有神采。小孩伸出手,去接紙片。
“留他們有什麼用啊?”一股淡淡的哀愁籠上心頭。這些天,陸赫泉抱着文稿,找遍大小雜誌社、報社,可人家連看也不看。甚至連門也不讓他進。他整個人就像一個傻瓜,自尊受到打擊。長久以來,他還一直堅信自己有文學天賦,併爲此不懈努力。可事實不是這樣,所堅持的僅僅是自欺欺人。當年也曾說過不會當什麼作家,又爲什麼要寫下去?此時不瞭解起自己來。
這時,他看到窗臺上的仙人球。黃花已經枯萎,但球兒仍綠得可人。對門那個女人又浮現在眼前。這麼久,她彷彿成了陸赫泉的希望,激勵着堅持下去。除了那天她送他仙人球外,他們一句話也沒說。但在這陌生的城市裡,無需太多,只要一個眼神,一絲微笑就夠了。
她仍然保持着神秘。陸赫泉不知道她是哪裡人,不知道她幹什麼,不知道她的苦楚。只不過一切都感覺親切,彷彿他們有許多相通的地方。也許正如她所說,他們身處在一片沙漠中。許多次,都想親近她,但沒有理由。她總是遙不可及,就在眼前,卻感到離得很遠。有時候就想,就因爲彼此陌生,纔有如此奇妙的感覺。
陸赫泉這樣想着,忘了一時的困境,整個人被仙人球蠱惑。是啊,它僅僅在拳頭大的盆子裡,就活得如此生機盎然。而他在這個諾大的城市裡,難道找不到落腳點?一時的困難,就氣餒了?這可不是陸赫泉的作風啊!要鼓起勇氣啊!
人都會走過一片沙漠的!又想起她那句話。
爲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已經習慣了咖啡的焦枯味,在苦澀中有股持久的芳香。生活也就是一杯苦咖啡,慢慢都會習慣起來。這樣想,心情好多了。
這時,陸赫泉的手機響了。爲了別人能夠聯繫到他,他用堂哥給的錢買了手機。
“喂,你好。”
“是陸先生嗎?”
“我就是,你是?”該是誰呢,印象中也不曾把電話留給故友。
“我是諸先生,上午見過你,你不是要找工作嗎。現在我有個朋友想見見你。”
陸赫泉大夢初醒,感激的話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便記下聯繫方式,掛了電話,興奮得跳起來。隨後把仙人球拿進房間,看着綠色精靈,感覺它倍加可愛。人都會走過一片沙漠,此時現在該是走出自己的沙漠,開始好日子了吧。
該是什麼工作?阿克蘇玲瓏閣報社,應該是去當策劃吧?編排的也行?最差也好過保安了!反正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只要虛心學,以他的聰明才智應該能用到刀刃上。
他想對人說說內心的興奮,這時突然愣了下來。這個城市,連一個熟識的人也沒有,誰會在乎你這丁點的興奮?心情頓時平靜下來,現在還不是告訴賀蓉的時候,也不是告訴奶奶的時候,只有明天看看情況,才能決定給不給她們打電話。
這時,目光轉到仙人球上面,忽想起對面的女人。不知怎地,有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的衝動。便開了門,陰暗的客廳很安靜,沒有人在那裡。這個空間獨屬於他,他深深地嘆口氣。陸赫泉,你一個人在這個城市裡,你要學會獨自享受快樂和承受痛苦,記住啊。
陸赫泉便沉默地走回房間,手輕輕碰過仙人球的針刺,或許你纔會和我分享這丁點快樂吧,隨後爲仙人掌澆了一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