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在電話那頭聊個不停,盡是賀蓉的優點,什麼乖巧啊,大方啊,賢淑啊,知書達理,賀蓉儼然像她的孫媳婦。後來奶奶又說,你也不小了,該爲自己打算了,那語氣希望他和賀蓉早日結婚。
她明知道要給她打電話的,他想。
“奶奶,你不是說我乾爸要我娶個姓雲的女人嗎?”陸赫泉害怕奶奶無休止地嘮叨下去。
奶奶愣住了,顯然忘了陳瞎子的叮囑。
“只是,只是賀姑娘看上去很好啊,我們家的媳婦就該這樣子。”奶奶嘆口氣,不無遺憾。
“她那樣的人多的是。”陸赫泉安慰奶奶。
“可是,你能夠碰到的說不定就那一個。”奶奶真的喜歡賀蓉。
陸赫泉心裡不是滋味,沒再說話。
“好了,我隔日再去問問你乾爸,看看她的生辰八字和你的符不符。如果合適,你也不小了,不要辜負人家的一片心意。”奶奶語重心長。
“奶奶,以後若有人問起我的聯繫方式,你就說我居無定所,工作不穩定,所以沒給家留電話。”陸赫切着牙齒說,忽然決定撇開過去,再也不和過去發生聯繫。
“爲什麼?”奶奶不解。
“不爲什麼。奶奶你多保重!”陸赫泉輕輕地掛了電話。
雲沫曦已經醒來,依着牀頭坐着,沉默地呆在那裡。陸赫泉一時無話說,這就是新年的第一天,外面陽光燦爛,而他更加傷懷。
“賀蓉?”雲沫曦問。
“怎麼說呢,是和奶奶,只不過聊起賀蓉。”他在電話裡說的話她都聽到了,剛纔竟然忘了她存在。
“姓雲的女人是什麼意思?”雲沫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心裡一沉,忙避開她的眼神。“哦,我奶奶要我相親啊,嚇得我不敢回去了。”陸赫泉只好扯謊。
雲沫曦見是這樣,也就沒有往下問。
“哦,好久沒見你和賀蓉聯繫,你應該好好珍惜她,應該乾脆利落地對她說出你對她的感情。”她說着盯着陸赫泉看。
“說也沒有用,她不會是我女朋友的。”不知爲什麼這樣斷定。
“爲什麼?”雲沫曦看着他,目光飄忽,顯然不相信。
“我們吃什麼?”陸赫泉問,想結束這無聊的談話。他感到自己空空的,現在也唯有吃纔是最可靠的東西,細嚼慢嚥或是狼吞虎嚥,都讓人興奮,都會讓自己感到在充實地活着。
雲沫曦沒再出聲,微閉着眼睛。是啊,我們吃什麼?在這個別人團圓的日子裡,他們正在吃着豐富的大餐,而他們像過去一樣,一杯牛奶,一塊麪包?想起豐富的菜餚,他們還有食慾嗎?
陸赫泉又站回窗前,陽光暖融融地照着,而他渾身冰涼。前些時候,奶奶讓他回去過年,爲什麼不回?多少次,在夢中回到故鄉,撲倒在黃土地上久久不願起來。可是,爲什麼不回呢?是不是根本沒有勇氣?習慣了陌生害怕了熟識?現在,又不敢面對親朋,害怕他們提起他的工作,害怕他們爲他的婚事張羅,主要害怕他們關心他。一個人平庸得害怕別人關心,這實在可悲不過了。
陸赫泉依着窗臺,大口大口地吐氣。爲什麼決定來南疆?宏偉壯志實現了嗎?現在,他再也不敢離開這裡,即使流落街頭,像一隻被離棄的狗。又想起堂哥來,他當時爲什麼留在那個城市?他如果回了自己的小城,生活不知怎樣悠哉遊哉。會像高中時開朗愉快。卻爲什麼不願離開那個城市?
陌生,陌生是件大好事,即使你變成一隻狗,也不會有人問起你。這就是這個城市給你的一切,當你在抱怨孤獨時,你也用孤獨保護了自己。陸赫泉感到做人的恐懼來。他說告別過去,是不是不敢面對現在?這分明是被過去打敗。他不敢想下去。
陸赫泉扭過頭,雲沫曦已經出去。他又把手機的通話記錄翻閱一遍,看到賀蓉的電話,遲疑要不要給她電話,最後卻刪除了。可是腦中不知怎地浮現着她的號碼,就看了一眼,卻牢牢地記住了。他長長地嘆口氣,後來桌前坐了下來。愣了好一會,陸赫泉把她的電話記在通訊錄上。隨後在櫃筒裡拿了酒,想在這節日中痛快地飲上幾杯。
這時電話響起,是沐輕塵的電話。他也留在這個城市,陸赫泉問他要不要過來吃中飯,一起到飯店吃。他說懶得出來,也不想到飯店看別人熱鬧地過節。想也是,就互相問好。掛了電話,陸赫泉有點感動。這個城市畢竟還有一個人,會打來電話問候。這種感覺此時顯得很重要,爲此,也要喝上一杯。
幾天後,賀蓉又打來電話,那時是傍晚,房間一片黯然。
“喂……”陸赫泉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是我。”電話那邊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是你,近來好嗎。”他感到吃驚,想不到她會打來電話。
“今天又下雪了。”她說。
“是嗎?我喜歡雪花飄舞,只是好久沒有看到,南疆從不下雪。”他不知說什麼好。
一個冬天沒有雪看,他會恐慌的。在這個城市裡,不知多少年沒有下過雪,是一個世紀前嗎?沒有雪,偏偏要談雪,感到腦袋空空。
“可是你還是去了南疆。”
愣了一下。
“你呢,畢業準備到哪裡工作,去內地,來南疆?”隨意地問了一句。
“到哪裡幹什麼?也做一個槍手,寫一些下三濫的文章,過一過作家的癮?只不過我可沒有你的本事。”賀蓉笑着說。
陸赫泉感到聲音格外刺耳。
“這是怎樣說呢?”他有些生氣。
“怎麼說?你真準備做一輩子槍手,活在人家背後?”賀蓉不客氣地說,顯得不近情理。
是啊,真準備做一輩子槍手?是否已經習慣了這個職業?或者說對這個職業非常厭惡,有一天要做一個偉大的作家?
可他從沒有想過當什麼作家,只不過閒暇時消遣而已。不是也爲此不亦樂乎,不是才領了幾千元的稿酬?不是生活得好好的,你這個外人憑什麼熱嘲冷諷?
可是這是一輩子啊,真能一輩子這樣嗎?這麼久忘記考慮將來,賀蓉的冷諷刺痛了他。他愣在那裡,隨後無聲地掛了電話。
陸赫泉靜呆在椅子上,黑暗向他籠來。困了,在黑暗中昏昏欲睡。似乎回到昨夜,腦海中是烏七八糟的東西,不見首尾,不見經脈,只是一片混沌。
這是夢中,人彷彿撕破黑暗,看到陽光,什麼都清楚明白。賀蓉就在眼前,臉上帶着嘲諷,在注視我。而他看不到自己,還在黑暗中隱藏。他努力地掙扎,可是光明離他一步之遙,竟跨不過去。
一股力量在後面拉他,他就要重新回到黑暗中。賀蓉還是冷笑,不曾拉住他。她的冷笑像一股旋風,讓夜幕重合,他徹底被黑暗吞噬。陸赫泉醒來,茫然地看着黑夜。
雲沫曦開門進來,開了燈。
“爲什麼不開燈,像鬼一樣怕光啊?”她說,面無表情。在他看來,驟然亮起的燈光讓她像一個殭屍。
“日子乏味啊。”眨着眼睛,伸了伸懶腰。這些天,陸赫泉靠看影碟打發時日,樓下有音像出租店,一塊錢租一張。
“可是飯還是要吃啊。”雲沫曦看着他笑了笑。
“是啊,人要是不想吃飯那就完了。”他站起來,挽住她的胳膊。“我們吃了飯,出去散步,像我們在這個城市裡無牽無掛,更應該快樂。”
陸赫泉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好像大夢初醒,一下子看開。
“是嗎,他我們沒在快活嗎?”雲沫曦吃驚地看着他,隨後她避開他的目光,那時他感到她有些恐慌,她最沒理由說快活。
是啊,現不在快活嗎?實在無理由不快活。鬱悶,只不過是虛設的,思想過多,人難免會複雜,所有的不快樂,都是自己想象的不快樂。
“是啊,我們很快活。”陸赫泉笑了。
吃過飯,陸赫泉梳妝打扮一番,整理了頭髮,颳去了鬍鬚,告別那個藝術家,又成一個俊秀小生。又看到自己神采的眼睛,眼睛裡混濁的遊絲不知哪裡去了。
雲沫曦似乎爲了配合他的心情,也煥然一新。青絲披垂,畫了淺妝,臉上有了血色。着一件開領白羊毛衫,玉勁上戴一條黑珍珠項鍊,下身穿一條牛仔褲,把人襯得秀頎。第一次見她穿牛仔褲,感覺她活潑許多。
他們沿着江邊走,像情侶一樣勾肩搭背。有時他們拉着手,牽手的感覺真好,牽手是愛的開始。而他們是開始戀愛?他們也許想重新尋回愛,人彷彿走回了過去。
夜是這樣靜,不遠處的託峰公園有花會,許多人看了花會就到江邊散步,所以江邊人很多,都沉醉在美麗的夜景裡。沒有月亮,但羣星漫天,都眨眼微笑。江岸上的彩燈把江面照得明豔,水波微蕩,燈光便流動起來,磷光閃爍。陸赫泉和雲沫曦倚在欄杆上,微風吹來,一絲絲的涼,感到很愜意。
後來他們往前走,到畫舫酒吧時,他們進去,依水而坐,要一瓶紅酒。酒甜甜淡淡,鹹鹹澀澀,像他們的心情。他們乾杯,莫名巧妙地笑起來。
“今夜真好,我們好像都裝得很像。”雲沫曦說。
“不,我們原本應該這樣,只不過被過去困住,現在我們恢復自己,所以此時應該最真。”陸赫泉說。
“有意思,刻意追求自我。”雲沫曦笑了。
“我開始喜歡紅酒了,這酒真夠味!”陸赫泉也笑着說。
“夠味?氣氛也差強人意。”雲沫曦微笑起來很迷人,尤其在這微光下。
“原本我喜歡喝白酒,我們家鄉,喝酒都是用碗乾的。”
“你什麼都會習慣的。”她笑。
“是啊,什麼都會習慣的。”習慣這種紅葡萄酒的酸澀。我們總是在不經意間開始喜歡某些事物,也會在不覺中習慣一些東西。
夜深了,他們才疲憊地回去,但是心情徹底放鬆。到了住處,第一次沒有強烈的性的需求,所以他們道了晚安,各自回房。
陸赫泉躺回牀上,做了二十多個仰臥起坐,然後筆直地躺下。他在想雲沫曦的話,我什麼都會習慣。只要我願意,我可以習慣歡樂,當然也會習慣憂傷,習慣臉色蒼白。那我爲什麼不習慣歡樂呢?
他沉入夢中,看到明媚的陽光普照大地,看到鮮花引來蝴蝶飛舞,看到鳥們在歡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