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赫泉出了院子,跑到田野中去,很快跑到那塊雪地。烏鴉在上空呱呱地叫着。雪地的一塊被它們抓了許多腳印,還散亂一些黑色絨毛。陸赫泉照着那地方把雪刨開。雪很厚,他挖了好久一下子摸到軟和的東西,嚇了他一跳。陸赫泉隨後輕輕地拔開雪,是一隻凍死的野兔,他頓時鬆了口氣。陸赫泉把野兔拽出來,扔到一側,烏鴉呱呱叫着便撲了過去,互相爭奪着。
陸赫泉呆愣在一旁,看它們撕扯野兔,不多時,野兔毛四散,隨風飄到很遠。烏鴉們開始叨肉吃,互相驅趕,互相打鬥。不久,地面上只剩下猩紅的一灘血跡。吃飽的烏鴉都飛走了,只有一兩隻大概沒有吃飽,還在空中盤旋,呱呱地叫着。
隔了很久,陸赫泉才往回走,剛到大路上,他愣住了。奶奶站在屋後的石橋上看着他,她的身邊還站着一個人。他很高大,顯得很魁梧。
那是陸赫泉的父親,雖然從沒有見過面,但是陸赫泉知道他是。
陸赫泉緩緩地走過去,竟沒有驚恐,似乎已經預料這一天會到來。陸赫泉沒有對他別樣的感情,例如嫉恨。他不知怎地就像若干年前接受大伯一家一樣接受了他。
“赫泉,你回來了。”父親說。
“回來了。”陸赫泉想掉眼淚,感到莫大的委屈,想撲過去抱住他大哭一場,但是陸赫泉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先進屋吧。”奶奶笑着說。
陸赫泉與父親沒有多餘的話,所以氣氛顯得冷清。顯然父親出獄有些時日。父親是大伯喊過來的,他來的目的是讓陸赫泉留下來,到縣裡上班。陸赫泉又想起阿市,似乎並沒有立即回到阿市的慾望。陸赫泉對父親說,容他想想,隨後他走了出來。來到雪原上,無望地前行,烏鴉已經在天際消失了。
幾天後,陸赫泉對父親說,要回阿市,公務員考試過了,12月20日面試。父親在那邊沉默了好久,後來說:“那你去吧,男兒志在四方,只要記住這裡是你的根就行。”
陸赫泉不知道說什麼,很想隔着電話喊聲爸爸,可是他說不出來,他的生命裡沒有這個詞語,陸赫泉無力地掛了電話。
去阿市前,12日是陸赫泉的生日,他帶了紅公雞去幹爸那裡,同時還把買給他的羽絨服和外套帶了過去。乾爸似乎知道他要來,坐在門口,開着房門,生了炭火。他竟然也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還戴了墨鏡,把他那雙渾濁可怕的眼睛遮住了。
“你來了。”陸赫泉剛到門口他就說。
“來了。”他把綁着的紅公雞放到門口。
“過來坐。”他指着對面的椅子對陸赫泉說。
“這是買給你的衣服。”陸赫泉遞給他。
他放在膝蓋上,摸了摸柔軟的羽絨服,竟然露出了微笑。隨後起身把衣服放到桌子上,拿了一旁的茶瓶要倒水。
陸赫泉連忙起來。“乾爸,讓我來。”
他手顫抖一下,沒有理會陸赫泉,徑直把茶水倒進旁邊的那個亮晶晶的茶杯裡。
“你喝水。”他像沒有瞎眼一樣。
陸赫泉接過茶杯,扶着他坐了下來。
面對他時,陸赫泉對他的恐懼沒了,而是感到親切,似乎想把藏在心裡的話都說給他聽,想把他和幾個女人的故事一一詳述。陸赫泉嘴巴哆嗦了好一會,最後還是罷了。
“乾爸,我想讓你給我算算未來。”
“去南疆吧,做人、做事盡本分就行。”他緩緩地說。
“我還想知道其他,例如婚姻。”陸赫泉不甘心。
“去吧。”說着他起身在抽屜裡拿出一個紅雞蛋,向陸赫泉走來。
陸赫泉只好接過那個紅雞蛋,他順便握了陸赫泉的手。他那龜裂的手竟然很熱,陸赫泉握緊他的手,流了眼淚。
回到家,陸赫泉跟奶奶告別,大伯開三輪車送他去縣城。
回到南疆,陸赫泉去面試。出來後他很平靜,不管結果如何,他都不重視了。半個月後,也就是元旦過後,他就到GSJ報到,開始新的工作。
後來的某一天,陸赫泉在門鈴聲中醒來。誰會來找他呢?
他爬了起來,拿了對講機。
“喂,早上好,你是?”陸赫泉睡眼惺鬆
“是我,陸赫泉,我是賀蓉。”那邊的人興奮了,聲音透出高興。
陸赫泉驟然僵硬,她怎麼來了,她怎麼知道的地址?陸赫泉有些不相信,彷彿還在夢中一樣,他的心撲撲騰騰地跳起來。
下了樓,是賀蓉。她一點也沒變,長髮飄飄,嘴角浮着微笑,只是有些疲倦。陸赫泉感到自己一下子不知道怎樣呼吸。
“累死我了,快幫我拿下箱子。”她對陸赫泉微笑着。
“來了,怎麼不打電話,我好去接你。”陸赫泉沒好氣地說,但是心情好像一下子放鬆了。
“是想着給你打電話,可是我想試着找找看,這種感覺就像探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來次冒險不是很有意思?還好,很順利就找到了。”她攏了攏垂下來的長髮。
陸赫泉一時不知道怎麼說,一手拉了她的衣箱一手拉了她。她很快樂,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回到房間,她四處打量。房間裡亂極了,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都是這樣,而且散發着一股說不明白的味道,也許那就是所謂的男人味。
“這就是你買的新房,挺漂亮的。”賀蓉說着笑了笑,露出亮麗的牙齒,隨即她坐下來
。“累死我了,身上也很髒,可有地方沖涼?”
她沖涼時,陸赫泉仍在雲霧中穿梭,本想問問賀蓉是姓賀還是姓雲,後來釋懷了。這個世間有許多東西也不管你喜歡不喜歡,知道不知道都會硬塞過來。他不知道怎樣面對賀蓉,好長時間都沒有想起過女人,感覺對她們的感情都淡化了。
當賀蓉長髮溼漉漉地走出來,陸赫泉愣住了,有些驚呆,心中潮涌着一種感覺。她溼的長髮散發着洗髮水的香波,那纖長的身體着了一件天藍色的連衣裙,上面散着素淡的花朵。
“你還是這麼美啊。”陸赫泉說。
“是嗎?”她笑了。
“真的,好像漂亮多了。”是的,她帶着成熟的韻味,有些矜持,顯得更漂亮,只不過漂亮得有些陌生。
“有風筒沒有?”她的笑容陸赫泉還熟悉。
便回到自己的房間,翻開衣櫃,在底層找到一個匣子,那是陳緣竹的化妝匣,陸赫泉拿出風筒給她。
“那裡面是什麼?”她指着化妝匣問。
“沒什麼,一瓶香水。”說着把香水拿了出來,隨即把匣子放回原處。陸赫泉的心跳動起來,那裡面還有幾支口紅。
賀蓉拿了風筒,坐在陳緣竹曾經坐的位子上吹她的頭髮,陸赫泉不知怎地感到煩悶,走了出來,無精打采地遙控起電視。
“給我泡一杯咖啡好嗎,加奶酪的那種甜咖啡。”賀蓉在裡面喊叫着。
是的,一杯加奶酪的甜咖啡,他們曾在郵院那個老橡樹咖啡館喝過幾次,有股腥甜的味道。也許就在那裡,對她的感情跨過兄妹之情吧。
待她出來,陸赫泉正對着電視發愣。她對着他微笑,他注意到她塗了口紅,略施了香水。陸赫泉變得遲鈍,這些應該都是陳緣竹喜歡的顏色和氣味。一個漂亮的女人用了一個不漂亮女人的化妝品,他想笑。
陸赫泉感到陌生,賀蓉竟然不知道他喜歡那些不經修飾的天生麗質的女人。那些香水口紅也是外國佬送的,陳緣竹也僅僅那幾天用過。
她在他的面前坐下,咖啡散發着清香。
“喝咖啡吧。”陸赫泉對她微微一笑。
她看了看咖啡,嗅了嗅。
“現在你仍然喜歡這種加奶酪的甜味咖啡,口味沒變?”她沒有喝咖啡,也許害怕蹭了她嘴上才塗上的口紅。顏色有些鮮豔,原來漂亮的女人並不適合任何一種口紅。
“你怎麼會來南疆,是旅遊嗎?”陸赫泉喝了一口咖啡,咖啡裡沒有加奶酪,並不太習慣喝甜咖啡。
“不,辭職了,在機關工作實在沒什麼意思,所以來找你。”她說着若無其事地喝了口咖啡,她喝咖啡的樣子沒變,蘭花指微翹,看上去很文雅。
陸赫泉一時無話可說。女人適合在機關工作,那裡悠閒,一切鉤心鬥角的事情與她們無關,她爲什麼辭職?
“我喜歡這種咖啡的味道。”她對着他笑了,咖啡杯上留下她淡淡的脣印。
“是嗎?我好久沒有喝這種咖啡了,但是那味道還不能忘記。”她竟然喝不出咖啡里根本沒什麼奶酪,只不過加了一塊奶糖而已。
“這個城市好大啊,我喜歡它。那麼多的高樓,數不盡的立體交叉橋。而且有那麼多的花草,比CJ乾淨多了。”她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
她又是故裝單純,陸赫泉這樣想。然而就在一瞬他糾正了自己的想法。她爲什麼不能單純呢?也許這個年代我們看到太多的浮華和流俗,偶爾出現了賀蓉這個例外,我們竟不敢相信。也真說不定她就是喜歡這些用冰涼黑暗的水泥做出的障礙物。
陸赫泉忽感覺自己帶着偏見來看待賀蓉,以至於誤讀了賀蓉。這時他有些感動,現在把她當作她自己來考慮了,她不再是郭薈薈的影子。
“你要不要吃些什麼?”陸赫泉關心地問一句。
“不用,我現在很想睡上一覺。昨晚我很興奮,一夜都沒有睡。”她說着伸了懶腰,看上去是困了。
“好吧,美美地睡上一覺,醒了,冰箱裡有吃的。”陸赫泉說着到客房給她收拾牀鋪。
“你準備出去?”她看着他把牀鋪好。
“我要上班,已經遲到兩個小時了。”陸赫泉看了一下手錶,已經遲了三個小時。
“你現在在哪裡上班,還是替別人寫文章?”她平淡地問一句。
“沒有,在GSJ上班。”
“是嗎?你考了公務員?”說着她躺倒牀上。“好舒服呀。”
陸赫泉沒有理她,掩了門出來,乘電梯下去,隨即走到大街上。
陸赫泉向單位請了假,坐上公交車,從一個終點駛向另一個終點,從一個起點駛向另一個起點。陸赫泉的心在這個城市中飄蕩,它不再屬於他自己,它的跳動,是爲這個城市跳動;它流出的血,也是爲這個城市而流。中午時陸赫泉沒有回去,在大街上轉悠,後來在小飯館吃了飯就到江邊。直待夕陽沉落,待到在江邊站得雙腳發麻,纔回到住處。
賀蓉正在看電視。
“怎麼這纔回來,我餓壞了,請我吃飯啊。”她看見陸赫泉回來,就直嚷嚷。
陸赫泉歉意地對她笑笑。他們走了出來,和她去吃晚點。他們手牽手地過了馬路,後來乘了車。車裡人很多,她被擠陸赫泉的胸前,忽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許多感觸似乎在一瞬間涌來。車過了兩站,身邊有了空位,連忙讓賀蓉坐下,那時陸赫泉才舒緩了一口氣。扭頭看四周還有沒有空位,就在扭頭時,陸赫泉的靈魂忽然出殼。他看到了陳緣竹。陳緣竹長髮披垂,面無表情地坐在後面,就隔了兩排座位。她該也看到陸赫泉了,因爲她的嘴巴抽動了一下,隨後抿緊。
車一個站臺一個站臺地駛過去,陸赫泉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陳緣竹坐在那裡,一臉平靜,她也一動也不動。也許因爲他的身邊驟然多了一個清秀雋永的女人,她的心破碎了。但也說不定,她已經忘了陸赫泉。她麻木冰冷地坐在那裡,他們形同陌路。看不出她是否憂慮、憤恨、仇視,也看不出她是否興奮、驚異、驚喜。她就那樣平白茫然地坐在那裡。
可是陸赫泉心裡怎麼也說不出是什麼味兒,有種被人掏空的感覺,也有被蚊蟲叮咬的恐慌。堅強嗎?脆弱嗎?這些都沒什麼意義,陸赫泉是如此地故作鎮靜!
“你看,那燈花多美啊!”賀蓉天真地說,隨之拉了他的衣襟。
陸赫泉看着陳緣竹,他的眼淚滾落下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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