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緣竹沒有說什麼,只淺嘗一口啤酒。
“這啤酒味怪怪的,有點酸澀的味道,我不太習慣。”她說,沒有看他。她的聲音也像楊靜霞的聲音,甜潤清脆。
陳緣竹與楊靜霞還是有區別的。當年讓陸赫泉喝第一杯啤酒的就是楊靜霞,她很有酒量,敢一大杯一大杯地和他比拼。
她說她不怕胖,“該胖的人喝水也會胖,不該胖的人就是吃脂肪也不會胖。”楊靜霞有她自豪的理由,她的身材保養得很好,肥不見肉,瘦不見骨。
“啤酒我也不喜歡喝,更多的時候當它是種飲料,像茶一樣,僅僅爲了新陳代謝。”陸赫泉在胡說八道。
“那乾脆喝茶了,或者就是純淨水。”陳緣竹笑了。她的笑比楊靜霞含蓄,有些靦腆和猶豫。而楊靜霞的笑隱含一絲嘲諷,好像在嘲弄人似的。
“說也是。”陸赫泉不知道怎樣應付她了。
兩人都沉默了,酒吧正放着音樂,不知是什麼名曲,旋律平緩,聲音柔和。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陳緣竹說。
“是嗎?我很少聽音樂。”陸赫泉確實很少聽音樂,碰巧遇見喜歡的音樂或是歌他會停下來聽,有時就在大街上,倚在牆角,站在人流中,或是坐在臺階上聽一首別人放出的歌;有時就在自己的房間裡,靜聽隔壁放的歌曲。喜歡其中的某個旋律,或是一句歌詞,要麼就是歌手的嗓音。有時聽的感動得落淚,有時又隨着音樂跳舞,有時他沉靜下來,讓煩躁的心情平靜下來。
曲子放完了,接着放另一首,節奏很快,咚咚咚地響着,很激昂歡快。
“西班牙的《La Vida Seguirá》。”陳緣竹說。
“我喜歡這個樂曲。”陸赫泉說。
陳緣竹小心翼翼地喝完一杯酒,又爲自己滿上。這個說不喜歡喝啤酒的人竟然也喝了一杯,讓他感到意外。
“你的朋友在幹什麼?”陳緣竹忽地問一句。
“哪個朋友?”陸赫泉有些不解。
“就是那個像我的朋友。”說後又小飲一點酒。
“哦,鬼知道呢。聽說她自殺了,想做跳水運動員,所以在一座橋上跳了下去,屍骨無存。”說話時陸赫泉想笑,楊靜霞會自殺,那一定是天大的笑話。聽說女孩愛聽鬼故事,所以他故意杜撰。
“你說笑吧,現在這個時代,衣食無憂,誰會輕易地死?要不大家都不會對這場疫情感到恐慌了。”陳緣竹微笑了。她的微笑很美,陸赫泉才發現。
“說實話,我也不信。但也說不定,某根神經出了差錯,誰都會有自殺的可能,例如張國榮不是死了。”陸赫泉笑了笑。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地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陳緣竹幽憂地說。
陸赫泉一時恍惚,感覺她說得很玄乎,但不明白她爲什麼說這些話。
陳緣竹看陸赫泉一臉愕然,笑了笑。“這是張國榮拍的《阿飛正傳》裡的臺詞,你不會對我說,你沒有看過他這部經典吧。”
陸赫泉很少看過張國榮的電影,只在電視上碰巧看過一兩部,但都不甚在意,名字也不清楚。並不是他不喜歡看電影,像《阿飛正傳》、《春光乍瀉》、《霸王別姬》他都很想看。而是看的電影實在太少,不論是誰演的。
“以前,我以爲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實它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那鳥一開始就已經死了。我曾經說過不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會知道最喜歡的女人是誰,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呢?天開始亮了,今天的天氣看上去不錯,不知道今天的日子會是怎麼樣呢?”陳緣竹說着一臉茫然。
“難爲你了,能夠這樣一大段地背臺詞。”陸赫泉冷冷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不到最後一刻,他也不會知道最喜歡的女人是誰,不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呢?陳緣竹背這句話,是不是說他呢,他感到疑惑和不快。
“這些臺詞太美了,還有他那些歌,憂鬱中打動你的心。哎,無論如何的旖旎風光背後,都有黑暗的陰影。想他的歌聲再起時,是不是會讓無數愛他的人,淚流如傾盆的暴雨,言語梗塞?在我看來,死也是一種選擇,活着或者死去,都是一種燦爛的方式,至少對於他來說如此。”陳緣竹悽然地笑笑。
真是莫名其妙,他們該是沒什麼語言了,以至於初次見面她就對你來上這麼幾段臺詞。
“這也是臺詞嗎?”陸赫泉盯着她看,感到不可思議。
“哦,不是,只是我對他死的一些看法。”陳緣竹說着喝了口酒,似乎意識到他的不快。
一些看法?陸赫泉愣住了,這個女人也會有這麼深刻的看法?這一點比楊靜霞深刻。
“也是,他活得那麼耀眼,死也選擇一種直接遠逝的墜落。”陸赫泉指的是張國榮的跳樓自殺。
鬼知道,與這個女人第一次見面,他們就談有關死亡的沉重話題。
“哎,他們都精神至上了,看談了什麼。更多的人重視物慾的滿足,自殺的不會太多。”她忽地笑了,顯然意識到他們談的話題沉重。她見陸赫泉在一直注視她,就喝了一整杯啤酒。
“精神至上?那倒不確切,大多精神出了毛病都是因物慾沒有滿足造成的。”陸赫泉簡直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只不過他還是想起他的幾個同學。
一個在初中就談起戀愛,後來告吹,人就瘋了。曾經在上高中時遇到他,那時他知道自己腦子有問題。那人和他握手,又給他一支菸,隨後說,你是陸赫泉吧,你瘦了。
陸赫泉順着他的話語,說你好像胖了。他說是藥物副作用,隨後指着腦袋說這裡有毛病。陸赫泉那時險些落淚,他在學校時很聰明,會扎很漂亮的蟈蟈籠,是戀愛害了他。
另一個也是小學同學,一個村裡的,人長得很帥,只是有些肉背鍋,但不明顯。他母親是個神經病,曾經對他張牙舞爪。男孩在上大學期間瘋了,人家都說是遺傳。可陸赫泉不信,他一直記得他折的紙飛機又小又精緻,能夠飛得又高又遠。
還有一個同學,長得很帥,像《士兵突擊》中扮演老高的演員,就給他起了老高的外號。初中畢業他在縣城上師範,那時師範很熱門,可是在陸赫泉上高中時就不適行了,畢業根本找不到工作。他家裡是掏出幾萬塊錢讓他上的,後來這成了壓力。他想考大學,但是陸赫泉高二時就聽說他神經了。高二時去參加學校運動會,是長跑項目。他不知怎地跑到他們學校,在運動場上看到陸赫泉,與他打招呼,後來摟住他就哭了。陸赫泉開始比賽,他就跟着陸赫泉跑五千米,跑得比他快。陸赫泉得了冠軍,他應該是冠冠軍了。這些都是事實,所以陸赫泉刻骨銘心。
另外是鄰居家的男孩,因爲家庭壓力,瘋了。陸赫泉不太相信,他很聰明,開始一直以爲他是裝瘋。一個假期,他還過來和陸赫泉下象棋,那時他的眼睛有些渾濁,陸赫泉才意識到他病了。後來聽說他拿了二百塊錢徒步去烏市,再無音訊。到現在還記得他說的那些話,他說他就是想大聲喊“美國導彈撞了我的腦袋了”,明知道不可能,就是想喊。結果他真的大喊起來。
“你是這樣看的?”她盯着陸赫泉看,見陸赫泉沒有答話,就伸手拍了他一把。
陸赫泉晃過神來。“怎麼說呢,我也不明白自己的觀點,一時想當然了。”他苦笑了一下。
“有意思!”陳緣竹微笑地看他一眼。
爲她斟滿啤酒,看着泡沫逾出杯子才住手。
“啤酒會醉人嗎?”陳緣竹竟然會這樣問。
“是酒都會醉人的!”陸赫泉實話實說。
“那還是少喝一點,我喝醉的樣子一定很難看。”話雖這樣說,但她還是淺嘗一口。
“你喝醉過?”喝醉酒的女人都不簡單,陸赫泉一直這樣認爲。
“想來應該有吧,人一生都會醉上那麼一兩次。”她說話也是模棱兩可。
“是嗎?我初中二年級,在我生日那天我喝了半瓶二鍋頭,我對着我們班長說我要蒸發了。”陸赫泉記得自己當時眼花繚亂,頭重腳輕,倚在一個牆角大吐口水。
“結果呢?”陳緣竹感興趣了。
“第二天照常上課,只不過每下一次課,都跑到水管那裡大口大口的喝水,嗓子都被燒掉了。”一想起那次醉酒,陸赫泉就發怵。
“我還以爲老師罰你呢。”
“罰了,那天下午我站了講臺。只不過我不知道而已。聽說站得筆挺,倒不像喝醉酒。”陸赫泉說着笑了。
曉倩遲遲不來,大慨逃之夭夭了。臨來時,曉倩對他說:“你如果想和她上牀左愛,就把她灌醉。”人說完詭秘地笑了。陸赫泉立即狠狠地擰了她一把,這個女孩實在不能讓他恭維。
陳緣竹還是喝醉了。其實並沒有勸她多喝,她開始是淺嘗,適可而止;後來她和他一樣自斟自飲,最終喝了多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們喝了一打半酒。他們出來了,就回到陸赫泉的住處。
第二天,陳緣竹摟住他哭了。她問他:“我喝醉了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陸赫泉那裡看到,那時他也雲裡霧裡了,自己的樣子也不知道。
“很好看,人很安靜。”他說。
不知道爲什麼撒謊,他有些疑惑,一個不喜歡喝啤酒的女人,竟然也喝了那麼多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