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宗帝忽然雙目圓睜面色漲紅,握拳的手不停顫抖,終於忍受不住,扶着案几猛烈地咳嗽起來,太后和王貴妃連忙上前,替聖主順背和遞茶湯。
太后正要命人去請醫官,睿宗帝卯起勁擺擺手,用錦帕密密地捂住嘴脣。李奕怔怔地看着聖主,他似乎能看見聖主手中那方錦帕被染上了鮮紅的顏色。
李奕眉心微陷,他隱隱覺得時間不對,聖主咳血的場景他很熟悉,可在印象中那時應該是大雪紛飛的時節了。如此豈不是比他記憶提前了好幾個月?
李奕知曉聖主體內頑疾無藥可醫,但病不該這般快發作。
過了好一會,睿宗帝才緩過來停止咳嗽,隨手將擰做一團的錦帕塞給了盧內侍,靠在矮塌上連喘粗氣。
太后擔憂地說道,“你的咳疾怎不見好轉,現在還愈發嚴重了。對了,先才我見替榮娘和琳娘醫治的醫官不錯,將她喚過來替你看看可好。”
“阿孃不必擔心,兒無事,只是一時被氣到了,”睿宗目光轉向文書,緊鎖眉頭,搖頭冷笑道,“趙家人是膽大妄爲無法無天,堂堂尚書左僕射府竟然爲了謀利而通敵賣國,將我大聖朝賴以生存的糧草和兵甲統統賣給了東瀛,賣給妄圖侵佔我聖朝疆土的敵國。趙家真真是活膩了,那趙家大郎是死有餘辜啊。”
太后和王貴妃聽聞驚訝的面面相覷。王貴妃結結巴巴地說道,“通敵叛國可是比欺君還要嚴重的,這。這可是真的麼?”
太后蹙眉道,“照理我們後宮之人不應該過問朝政,可事關重大,倘若尚書左僕射趙府真有通敵之舉定不能輕饒。”
睿宗帝的手指重重敲着文書,憤然道,“白紙黑字寫着,就連賣賣數額都標得一清二楚。還有左僕射簽章,這還能有假嗎?”
王貴妃執錦帕抵住鼻尖。滿面驚慌,“二皇子是否知曉此事,若還不知曉,可不能再讓徵兒與趙府走得那般近了。”
李奕在旁一語不發。他知曉阿孃能比他說的更好。
太后聽到王貴妃提及二皇子,氣的嘴脣都哆嗦起來,“這個逆子,先才他媳婦還在涼亭說了,他和趙家人打小一起長大,親密無間。既如此,趙家通敵,徵兒怎可能不知曉,”說着太后的眼淚順着溝溝壑壑的眼角淌下來。“太子不爭氣,本以爲徵兒是好的,不想所行所做更加不堪入目。他們這對兄弟,去了九泉之下,都對不起他們阿孃長孫氏啊。”
聖主本就心煩意亂,再聽到太后說出這番話,頭痛的似要裂開一般。睿宗帝強令自己冷靜下來,畢竟在太后、王貴妃、丹陽面前。不適合談論朝政之事。
聖主看到安安靜靜如修竹一般垂首不語的李奕,終感欣慰。驚悉此事。李奕能不喜不悲,只有眉眼裡現出了淡淡的落寞和惋惜,在不知曉詳情的情況下,也不會妄加評論他的二哥和趙府。
睿宗帝閉上眼睛,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可能時日不多了,許多事必須快刀斬亂麻,他不期再活百年,只盼能多活數月。
睿宗帝平復了心情,睜開眼睛走向太后,聲音滿是疲累,“阿孃今日受的驚嚇已不小,千萬莫再替小輩憂心,我帶奕兒到隔壁廂房說話,讓王貴妃和丹陽在此照顧阿孃。”
王貴妃微轉頭看向李奕,李奕朝王貴妃點了點頭,目光安然平和。王貴妃放下心來,決定不再就此事多言,免得惹聖主不喜。
閣樓內堂,聖主將宮婢遣退,單留了盧內侍在旁伺候。
睿宗帝命盧內侍將文書遞給李奕。待李奕讀完後,緩緩地問道,“奕郎,你認爲李徵與此事是否有關。”
李奕搖了搖頭,“從文書來看,趙府私販糧資兵甲,是爲了牟取巨利。而二哥身爲皇子,理應不缺錢帛,故如此大的款項二哥也無處用了。或許二哥與此事真無干系,一直以來都是被矇在鼓裡。”
“哼,如果他未參與此事,也證明了他毫無辨別是非的能力,關係如此緊密的朋友,犯下這般十惡不赦的大罪,他敢有臉言此事與他無關嗎。”睿宗帝心意已決,太子一人就已經將他的耐心磨光了,現在無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子,他都不會猶豫心軟,他唯一能向長孫氏交代的,就是若李徵未參與通敵,他會讓李奕留他性命。
李奕不再談論二皇子和趙府,只躬身勸道,“阿爺這些年操勞過度,身子耗損嚴重,兒前幾年只貪享玩樂,未曾替阿爺分憂,感到十分慚愧。可現在不論是朝局還是天下,都離不開阿爺,都需要阿爺主持大局,故還請阿爺照顧好自己,如此才能替黎民蒼生謀福。”
睿宗帝搖了搖頭,一聲嘆息,“是我不好,早年將心思全放在太子和徵兒身上,忽略了你和晟郎,不想他二人一個比一個不爭氣。仔細想來,我也沒資格說李徵,我還不是和他一樣,識人不清嗎。”
李奕道,“大哥和二哥在兒時確實比我與五弟要優秀許多了,許是因爲大哥他們過早見識了權勢和利益,再而常有旁人阿諛奉承,漸漸被歲月迷了眼睛,才誤入的歧途。兒有個不情之請,請阿爺諒大哥和二哥初心皆善,不論他們將來做了何事,都留他們性命。”
睿宗帝頜首道,“這就要看他二人的造化了,留還是不留,也不再是我說了算。奕兒,將來就看你的決斷了。”
李奕聽言大驚,忙惶恐跪地,“孩兒何德何能,還請阿爺三思。”
睿宗帝走上前,準備去扶李奕,“你的德行能力遠勝大郎和二郎,你五弟的品性才能確實也很好,但性情太過清冷,許是他從小失去母妃的緣故,兄弟親情在晟郎眼裡,怕是不值一文,萬幸在你對於他來說是個例外,晟郎的能力唯獨肯爲你所用。”
李奕跪地不敢起,“承蒙阿爺錯愛,兒誠惶誠恐。只是兒擔心自己能力不濟,將來難擔大任,辜負了阿爺的期望和信賴。”
“若你都不行,某膝下也就再無人了,”睿宗帝長嘆一口氣,“奕兒,你不用再謙虛。這條路其實不好走,皇帝不見得就會比尋常人過得開心,便是我,也時常羨慕那些把酒桑麻、可縱遊山水的生活。”
頓了頓聖主又道,“好了,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自謙,回宮後我就會擬旨。”
李奕知時機已成熟,遂伏身在地,長拜聖主,“承蒙阿爺錯愛,兒定日日警省吾身,不偏不倚,爲蒼天百姓謀福祉,護我聖朝江山千秋萬代,絕不會做出任何對不起大聖朝、先祖、阿爺之事。”
“很好,快起來吧。”睿宗帝蹲下身,親自將李奕扶起,嚴肅地說道,“我雖已承諾了你爲太子將來繼承我大統,但是這麼多年來,徵兒在朝中根植的勢力不容小覷,若不是前兩年他一心對付你大哥,怎可能留了你與晟郎成長的機會,難保他今後不會有大逆不道之舉,故你必須提高了警惕,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可能明白。”
李奕起身後,面上神情不再似往常那般溫和儒雅,眉眼間多了分認真和威嚴,李奕頜首道,“阿爺放心,兒定謹記阿爺囑咐,非但不敢大意,更會護好皇宮,不臨大亂。”
“好,某相信你。”睿宗帝拍了拍李奕肩膀,“一會你就隨我回宮,由你主持徹查趙家通敵一案,至於晟郎,讓他留在櫻桃園陪五王妃。三王妃、太后等人也先留在此處靜養,某會吩咐左右千牛衛看守櫻桃園,你不必有後顧之憂。”
“兒聽從聖主安排。”李奕說罷停了停,見聖主要遣他離開,忙抱拳說道,“兒還有最有一個請求,請聖主成全。”
睿宗帝眉毛微挑,疑惑道,“還有何事,但說無妨。”
李奕道,“兒雖蒙阿爺擡愛擔以大任,但兒仍有自知之明。現在朝堂和大聖朝尚且離不開聖主,朝中多爲老臣,兒資歷尚淺,不能服衆。兒聽阿爺的咳嗽聲急驟卻沉悶,是已頗爲嚴重了,先才祖母有提及替琳娘和五王妃醫治的盧醫官,盧醫官雖年輕,卻極精通藥理,還請聖主允許孩兒請盧醫官替阿爺聽脈看診。”
“哎,虧你還能有這份心,”睿宗帝心有慼慼然,登大寶君臨天下數十年,鄰國俯首,無數人稱臣,拂袖肆意風雨可終究要迎來生老病死。睿宗帝嘆道,“將那盧醫官請過來吧,能得太后與你青睞定然不差,我也看看她醫術究竟如何,能否令某熬過秋日,再看一場盛京的大雪。”
李奕面露欣喜,“阿爺身體定能痊癒,福壽延年。”
……
沙漏翻轉,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子時,廂房裡一片寂靜。牀榻旁的人一動未動垂首靜默,只有昏黃燭火偶爾不安分地跳動,時不時將牀邊人的身影拉長一些,令廂房不至太過死寂。
房裡的食案還未撤下,上面的羹臛小菜都已經冷涼了,廂房外長廊上,溫榮的婢子正在悄聲說着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