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攜着浩蕩雲海恢弘滾來,海面上涼風吹過,蕩得波濤起伏。
每個人的臉上都涌動着一股激動之情, 目光灼灼地落在那座小小礁石, 以及站在礁石上的人影。
這是第十年的最後一天了。
不出意外, 這一年的唯一一劍, 就在今天了!
出劍吧!快出劍吧!讓我們領教一下那令彌海之怒也要退避三尺的劍意!
出劍吧!快出劍吧!讓我們見識一番這用十年功夫揮出的一劍!
……
不知不覺, 日頭已經照到了頂空,彌海畔人影林立,有弟子見師門長輩不注意, 輕輕的戳了戳身旁小夥伴的手臂,“哎, 你說, 這一劍今天到底會不會出呀?”
“我也不知道呀, 聽師兄說,那個人今年一劍都還沒有出呢!估計就在今天了吧!”身旁弟子一臉期待的樣子。天知道, 他們這樣每天趕早跑到海邊來,已經持續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了!
爲的就是等那個人出一劍。
聽說上回跟着聞意師伯一起回來的那幾位師兄,只是看了那人的一劍,就均有所突破。
作爲劍修,他們當然知道, 這樣的機會, 是何等的難求!
是以就算每天要付出拋開練劍和修行的代價, 也要來等這一劍啊!
然後就等啊等, 從清晨等到了晌午, 又從晌午等到了傍晚,然後暮色四合, 繁星睜眼,天邊終於有一道劍光遙遙而來,劃破灰暗而厚重的雲,落在了姜如淨所站的礁石上。
來人一身的風塵僕僕,神色有些疲倦,連帶着原本湛藍有光的瞳孔,都變得灰暗了些。
姜如淨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神色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中,分明有些什麼,就要破土而出。
飛雨君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露出了難得的淺淡笑容,道:“挺好的。”
他已經連續四年沒有回來了,爲了取寒珠草,他花了一年時間尋找寒珠草的下落,又被困在長有寒珠草的秘境中三年,費盡心思,總算取得了寒珠草,又在今天結束之前趕了回來。
現在他看着姜如淨,心底一片滿足。
他的小玉明,站起來了,可不就是挺好的?
他不再像昔日那麼耀眼奪目了,甚至有了滄桑的氣息,可是,當你真正注視到他的時候,便再也挪不開目光。
沉霜融雪,輕描淡畫,斂鋒藏芒,懷劍於胸。
“挺好的。”他又說了一遍,目光垂落在將於禁手中握着的那把名爲“璇”的劍上,脣角泛起偷偷的笑意。
偷偷的。
偷來的。
可他還是高興。
“出劍吧。”他道。
姜如淨點了點頭,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右手提着劍柄順風一劃,劍勢飄飄然而出,然後——
驟然頓住!
衆弟子:???
一隻淺綠色的小飛蟲懵懵懂懂煽動了幾下翅膀,從劍鋒之下搖搖晃晃飛出來,好奇地落在了璇劍的劍刃之上,輕輕踩了幾腳。
姜如淨識海最深的地方,阿叉摩羅渾身一怔,睜開了慈悲的雙眼,雙手合十,溫言道:“劍之最高境界,不是一往無前殺破黎明,而是殺過之後的大慈大悲,既是不殺。”他說這話的時候,身上泛起金光,將他整個人映得透明,然後就像是一座沙像被風吹散一般,他幻作了點點金光,消散於無形,永遠地離開了姜如淨的體內。“恭喜你,也……謝謝你,若你能再見到上師……李獵,請代我向他說一句,我不怪他。”
驟然聽得那人姓名,姜如淨眼睫顫了顫,輕輕彈了劍柄一下,驚得那隻小蟲子倉皇飛走。
展越站在人羣中,緩緩道:“從未聽有人能通過劍意重塑道心的,其劍歷盡滄桑百態,之勇直,之自由,之倉皇,之懷疑,之理性,之慈悲,返璞歸真,收放自如。如凜,你這師弟,可真是了不得啊!”
莫如凜注視着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道:“既然最後一味藥材已經到了,那接下來的事情就拜託給掌門和搖鈴峰主了,我方纔見如淨收劍,頗有感悟,《懸龍劍訣》似有突破之意,我先行閉關。”
展越撫掌大笑,“好事!好事!如淨這邊你莫要擔心,有我和搖鈴,還有那飛雨君在,出不了什麼大問題。”
莫如凜一頷首,取出一枚凝冰劍穗交到展越手中,道:“替我祝賀師弟。”說罷,御劍離去,徑自閉關去了。
這一天,對於更多的鈞天劍宗弟子來說,並沒有什麼收穫,反而令他們心中充滿懷疑,可對於一部分悟性較高的弟子來說,心中都頗有所感,好一些的便閉關突破去了,差上少許的,也時常在練劍途中陷入思考。
“我之劍,究竟爲何出?”
“若無目的,爲何還要出劍?”
“若懵懂出劍,有何資格握劍?”
“若一心向殺,豈非玷污此劍?”
太情峰半山腰,一座簡樸的小院,兩間木屋,一棵將死的梅花樹下,青年身披霜色道袍,揮着鋤頭鬆土、鋤草、施肥,抹了抹並不存在的汗珠,然後轉身朝飛雨君問道:“你會栽花嗎?”
飛雨君一愣,對於他這話題跳躍度一時沒反應過來,張了張口,才搖頭說道:“我不會。”
姜如淨看他的眼神中充滿着懷疑,“你不會,那當年院子裡那個桃花樹怎麼長得那麼好?”
飛雨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擡頭望着他的眼睛,眸中淺若一掬清水,“那是我師父從鈞天劍宗挖過去種下的。”
“啪——”姜如淨手中施肥用的小藥罐跌在地上。
“哦……秀微君啊……”姜如淨蹲下去收拾那破碎的藥罐子,卻被飛雨君搶先一步,那人先他一步衝過來,蹲下開始收拾那些碎片,好似滿了半步,他就會因收拾碎片而劃傷手指。
魔門之主,秀微君。
每個道門中人的噩夢。
也是姜如淨的童年噩夢。
他永遠記得,那時候的他,是怎樣差點被秀微君剝皮拆骨的。
也記得,面前蹲着收拾碎片的這個人,是怎樣拼了命的護下了自己的。
那是姜如淨開始在海邊練劍的第八年,他已初初領略到劍意之奧妙,總在每天感悟了晨曦之清和之氣後揮出天光乍破的一劍。
然後回過頭,就見一片灰白色的海岸邊上,不知何時站了個身披黑色大氅的男人。那男人黑髮黑袍,臉龐埋在長髮的陰影之下,那雙無機質的黑眼如見死物般看着姜如淨。
明明他什麼也沒做,連一絲威壓也不曾放出,姜如淨卻害怕得只想跪下。
若是千年之後,如今的姜如淨再見到秀微君一次,大概會覺得,此人與李獵的氣質頗爲相像。
一樣的,令人心生恐懼。
那人盯了他一會兒,直盯得他雙腿打顫渾身冷汗涔涔,卻在姜如淨幾乎以爲他要將他殺死的時候轉身離去,那雙空洞懶散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如視螻蟻。
後來,便聽飛雨君說自己的師尊出關了,聽說自己多了個徒孫,想見上一見。
“師尊出關了,他聽說了你……要見見你,你到時候跟緊了我,什麼都別說,交給我處理就好。”飛雨君照常給小小的姜如淨整理了整理衣領,又拿來一件白狐披風給他繫上,道:“入冬了,魔宮這邊會比較冷……嗯,我家玉明穿這個果然好看!”
兩人一大一小,牽着手走了出去。
回來的時候,卻是一起橫着回來的。
姜如淨的腳筋直接被挑斷了,而飛雨君則全身上下沒一處骨頭是完好的,俱都碎成了小塊。
誰也不知道秀微君只不過是見見自己的徒弟和徒孫,怎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只有姜如淨知道,那個男人發現自己是鈞天劍宗的弟子了。
他自然不欲自己的徒弟與鈞天劍宗的人裹攪在一處,卻也沒點明姜如淨是鈞天劍宗的人——若是點明瞭,只怕魔宮那些屬下非得一窩蜂衝上去將他撕成碎片。
他只是要斷了姜如淨修仙習武的路徑,叫姜如淨一輩子只能像個普通凡人一樣過活。在他看來,普通凡人是那樣好,弱小、無助,只能依靠着保護者,永遠不能逃出去。
若姜如淨也成了這模樣,自己的徒兒自然可以輕鬆將其豢養。
必然……不會落得自己如此下場……
可誰曾想,一向對自己敬重信任有加的飛雨君,會因此貿然對自己出手,拼死維護姜如淨。
秀微君看着他,彷彿看見了烈火焚燒的過去,和黯淡無光的未來。
一怒之下,重傷飛雨君,直接讓飛雨君在牀上躺了五年。
也讓姜如淨在飛雨君牀前哭唧唧服侍了五年。
不過那之後,秀微君再未爲難過姜如淨,只是偶爾見桃花樹下那兩人相處情形,眼底劃過一絲懷念,繼而冷笑:“呵……師徒。”
“秀微君……說來我還要感謝他當年不殺之恩。”姜如淨也蹲了下來,在飛雨君碰觸到某一片碎片之前先一步將其撿起,放到眼前細細查看。
錯落的指間,透露出飛雨君英俊清和的半張臉。
“他可真厲害,那麼早,就看出了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