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廊廡上懸掛着的宮燈,將整片院子照得通亮。在院子裡頭放着的兩口水缸上,養着的睡蓮在黑夜中安靜地蜷縮着。
守在門口的丫鬟,垂手恭敬地站在,並不敢出身。而此時正廳裡的人,略有些坐立不安地模樣,此時還不時地朝外頭張望着,終於她還是忍不住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到了門口,緊緊地盯着院子門口看。
許繹心起身時,身後的半夏趕緊上前將她扶住,如今她已經有七個月的身孕,可是她肚子實在是有些大,比一般八個月身子的女子看起來還要大一些。
半夏擔憂地輕聲道:“大少奶奶,你小心些。”
蕭氏一轉頭就看見許繹心站了起來,她趕緊轉頭說道:“你別站着,趕緊坐下,如今你都七個月身子了,站着太累了。”
“娘,你也彆着急,待公公和清駿回來,肯定就有消息的,”許繹心開口安慰蕭氏。
可蕭氏的臉上是滿滿的焦慮不安,從聽到這個消息開始,她的心就像浸泡在沸水中一般,一刻都不得安寧。
蕭氏向來是從容優雅的,即便是再艱難的事情,她都能淡然處之地面對。而謝清駿性格的大部分就是遺傳與母親的這種從容優雅。
許繹心看着素來面不改色的婆婆,此時臉色變得這般難看,也忍不住垂下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待過了不知多久,蕭氏扶着門框一直望着院子門口時,就看見兩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院子門前,她似乎等不及般地迎上前去。
謝樹元看着面前焦急不安的妻子,似乎不知該不該打探出來的消息告知她。
可是蕭氏盯着他的眼睛,滿含期望地問道:“怎麼樣了?”
謝樹元慢慢搖了搖頭,聲音幾乎輕喃般道:“太醫院的所有太醫都在,王爺還是沒有醒來。”
蕭氏只覺得身子一下子就軟了,就連雙腿都在這一瞬間猶如被抽去了力氣一般,再也支撐不住了。她在原地晃了下,幸虧謝樹元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要不然她還真的會摔倒在地上。
謝清溪成婚連一個月都沒大,恪王爺就突然昏迷不醒地躺在牀上了,要是昏迷一天蕭氏還不會如此緊張。可這都已經是第三日了,到現在都還沒甦醒過來。
“清溪呢,她還在宮中嗎?”蕭氏看着謝樹元問道。
謝樹元點了點頭,緩緩道:“清溪已經在宮中住下了,如今皇上已命人將全京城最好的大夫都召進宮中,爲恪王爺醫治的。”
“太醫院裡的太醫都醫治不好,外頭的大夫就行了嗎?”蕭氏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袖問道。
謝樹元看了她眼眸中的失望,忍不住想要安慰,可是到嘴邊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娘,我扶你進去歇會吧,”謝清駿走過來,扶着蕭氏將她帶着往屋裡走,待進去後,他朝許繹心看了一眼,許繹心趕緊上前。
蕭氏看着身子笨重的許繹心,好像恢復了些許氣力般,對旁邊的謝清駿說道:“繹心陪我到現在,還沒用晚膳呢,你帶她回去吃點。她如今是兩個人在吃飯,可不能餓着的。”
“兒子知道了,我讓人也給您上晚膳吧,您多少吃點。待明日,我再進宮去看看,”謝清駿安慰她說道。
蕭氏知道謝清駿如今有進宮的權利,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眼神有些灼熱地看着他說道:“你去見見你妹妹,看見她讓她別害怕,也別哭,王爺一定會醒過來的。”
蕭氏似乎還有想叮囑的,可是想來想去,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了。
謝清駿親自扶着她進了東捎間,將她扶着坐在了榻上,正要在她身邊坐下時。就見蕭氏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回去,“如今繹心也重要的很,她還懷着身孕,就要讓她陪着我一塊擔驚受怕。你好生安慰安慰她。”
謝清駿點頭,看着她認真地說:“您別太擔憂,王爺吉人自有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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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駿扶着許繹心走出門口的時候,就看見謝樹元還在院子正中央,他穿着深褐色錦袍,即使人到中年,身材依舊高大瘦削,只是他背手望着東捎間的燈火,眼中卻是說不清的情緒,似是掙扎,似是期盼。
“父親,”謝清駿走到他跟前的時候,輕聲叫了句謝樹元,父子兩人對視了一眼之後,便輕聲道:“早些歇息。”
謝樹元輕輕點頭,便轉過身朝着院子外頭走去。
許繹心看着謝樹元離去的孤獨背影,突然眼前一酸。謝家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後宅和睦的大家族,可是就是在這樣的家庭之中,也掩藏着不爲人知的傷害和過往。
“我明日同你一起進宮,”許繹心坐在桌前看着謝清駿輕聲道。
謝清駿看着她搖了搖頭,道:“如今皇上已開始責怪太醫院,聽聞今日若不是清溪攔着,只怕當值的兩個太醫就要被拖下去了。”
許繹心在宮中住過,她自然知道這拖下去的意思,拖下去就意味這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宮中忌諱說死字,所以就算要打死奴才也不直接開口。
“皇上在盛怒之中,清溪還這般阻攔,要是皇上怪罪到她,”許繹心還是忍不住擔心謝清溪。
謝清駿搖了搖頭,反倒是不擔心,他輕聲說道:“皇上將恪王爺砸成昏迷不醒,此時無論如何都不會對清溪下手的,他只會對清溪有愧疚之情。況且還有太后娘娘在呢,倒是若真的打死太醫的話,只怕皇上這殘暴的名聲就會留下。”
許繹心有些驚訝,她忍不住問道:“難道清溪這會還顧念着皇上的名聲?”
一個親手將自己的丈夫砸成重傷的人的名聲?
“雖說命令是皇上下的,可到底是爲了恪王爺,清溪只是不願皇上藉以給恪王爺診治的藉口徒造殺孽罷了,”謝清駿搖着頭說道。
許繹心這會輕吐了一口,她心疼地說道:“真是難爲清溪了,如今都這個時候還有顧念着這麼多。”
不過許繹心卻還是在擔心陸庭舟的傷勢,她看着謝清駿輕聲說道:“我在外出行醫中,就曾遇到一個疑難雜症,傷者便是不小心後腦摔倒在了石塊上,從此他就再沒醒過來。可是他依舊還有呼吸還有生命體徵。”
謝清駿轉頭看着她,許繹心點了點頭,艱難地說道:“這樣的病症並非個例,在醫書之中就曾經記載過不少。”
所以這也就是許繹心一聽陸庭舟是傷在腦子上,這般擔憂地原因。
謝清駿何曾不知,所有人千寵萬寵着長大的女孩,出嫁不過月餘就要面對這樣的場景。他忍不住想起她抱着自己哭的模樣。
不知此時她是不是也在恪王爺的牀頭默默地抹眼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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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殿中,往來的人就連腳步聲都輕又輕,如同怕吵醒殿內的人一般。
此時在內殿中,穿着簡單宮裝的女子,正用帕子替躺在牀上的人擦臉。待擦完臉後,她將帕子遞給身後的宮人,便開始替他放鬆手臂肌肉。
雖說如今陸庭舟才昏迷三日,可是謝清溪卻讓太醫教了她推拿之術,但她懷疑自己的力氣實在是太小了,估計對他應該沒什麼用途吧。
不過這會謝清溪摸着他的臉蛋,看着他依舊英俊異常的面孔,突然輕笑了一下,聲音甜美又輕柔地說道:“今天湯圓又吃了好多肉,沒你看着我,我覺得我好像有點管不住他。”
謝清溪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那處就是被玉石筆山砸開的傷口,可就是的傷讓他一直沒有醒來。
其實她從心底覺得他是真的累了,每天和這些虛僞的人在一塊,說着違心的話,做着虛以委蛇的事情,他一定很累吧。
她伸手握住陸庭舟的手掌,忍不住擡起他的手,讓這隻溫暖寬厚的手掌貼着自己的臉頰,可下一刻,她眼睛突然睜大,盯着面前的人。
待她正要說話時,就聽一片腳步聲朝裡面正來。
太后在身邊宮女的攙扶走了進來,她看着坐在陸庭舟牀邊的謝清溪,面帶慈愛地問:“庭舟今日怎麼樣了?”
“早上的時候餵了一次藥,不過只喝下一小半,”謝清溪將那隻手輕輕地放回牀榻上,安靜地看着面前的人。
“好孩子,難爲你了,”太后看着面前面容平和的謝清溪,先前幾乎還不能相信她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會這般平淡,可這幾日昭和殿的消息不斷傳回壽康宮,看着她進退有度的模樣,太后反而是心酸的安心。
“母后千萬別這麼說,王爺不過是暫時昏睡而已,我相信過兩日他就能醒來了。若是王爺醒來後,直到母后一直爲他擔憂,只怕心裡也會愧疚的,”謝清溪站在太后面前,她穿着淺草色繡穿花蝴蝶宮裝,面容溫婉動人,微微彎着的脖頸柔軟又白皙,可是那彎曲的弧度卻透着一絲倔強。
若是先前太后還對這個兒媳婦有一絲不滿,可是這會謝清溪不吵不鬧地大氣作風,倒是讓她心裡頭頗爲受用。雖說是皇帝將陸庭舟砸傷的,可太后終究還是希望這兄弟兩人不好出現嫌隙纔好。
“好了,你陪我出去坐坐吧,讓宮人先照顧庭舟,”太后柔聲說道。
謝清溪低頭應了聲是,就上前攙扶着太后的手臂,兩人攜手去了外間。
待兩人都坐下之後,太后瞧着周圍的人一眼,輕聲道:“你們都下去吧,我要和恪王妃說說貼己話。”
等宮人魚貫退出後,太后這纔看着謝清溪的面容,輕聲說道:“我聽說你昨晚在這裡守了好久才睡下。”
“太醫說王爺這兩日便能醒來,所以我想讓他醒來第一眼就看見自己,”謝清溪低頭輕聲回覆,只是說這話的時候,眉宇間還帶着一份羞澀,似乎是因這樣的小心思而不好意思。
太后點頭,“你們小夫妻間還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當是如此。”
謝清溪只擡頭衝她笑了下,倒是太后忍不住嘆息說:“這會是皇上對不起庭舟,原本是皇上父子之間的事情,倒是累得他受傷。”
太后說到此處,似乎是說不下去了。
反倒是謝清溪搖了搖頭,語氣坦然地說道:“皇上是君,王爺是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王爺能替皇子們擋住玉石,是對皇上敬忠。”
太后愕然地擡頭,震驚地看着謝清溪,半晌才猶如恢復理智般,看着謝清溪問道:“所以這就是你的想法?”
“母后,這不是我的想法,這是王爺的想法,”謝清溪擡頭看着太后。
待許久之後,太后似乎是震驚又似乎是瞭然,她搖了搖頭,半晌才猶如自語般地呢喃,“不會的,不會的。”
可當閻良跪在門口請求覲見的時候,太后讓他進來,就見他跪在地上,聲音還有些顫抖地說道:“太后娘娘,方纔皇上下旨了。”
“什麼旨意,”太后輕聲問道。
“封林氏爲貴妃,賜住永和宮,”閻良不敢擡頭看太后。
謝清溪在這一刻幾乎有一種衝動,是一種想要殺人的衝動,她覺得自己的這一生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憤怒了。
她的丈夫至今還昏睡不醒,可是作爲親哥哥的皇帝,居然可以轉頭就讓人入宮,賜住永和宮,封貴妃位。
謝清溪轉頭對太后輕聲道:“恭喜母后,又要喜得皇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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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宮中,林雪柔打量着這四周的擺設的,那樣金碧輝煌的宮殿,殿內帳幔堆疊,窗櫺被支開,輕風拂過就將門口的紗幔吹起一角,觸目可及都是層層的錦繡,那樣繁複迤邐的妝蟒。
所有的宮人都跪在自己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叫自己貴妃娘娘。
貴妃娘娘,林雪柔覺得這就象是做夢一樣的。她如今快到三十了,她曾以爲自己的這一生就是個低賤的商人婦而已,可誰會想到,她有這樣的大造化呢,誰又能知道她會成爲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是呀,尊貴,林雪柔細細地摸着身邊的妝蟒,繡的可真是精緻繁複,這樣好的東西,她也就只有在蘇州的時候,蕭氏的院子裡頭看到過。
那時候她還什麼都不懂,只覺得爹孃都沒了,天都塌了一般。奶孃帶着她去投靠表哥家中,其實她根本沒有什麼奢望,她就想做個安靜的客居小姐,若是表哥表嫂能憐惜她一番,給她找個殷實的婆家嫁過去便是了。
可是她沒想到自己會被送到安慶謝家,謝家的人可真多,一房又一房,可不管哪一房的人都不喜歡她,就連親舅舅和親外祖都不喜歡她。因爲她娘是個不守規矩的人,她娘險些壞了謝家的百年聲譽,險些讓謝家所有的小姐臉上都蒙羞。
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以後再沒人能壓在她頭上了。
太后匆匆離去,謝清溪並不想知道她究竟去幹嘛,她卻只是爲陸庭舟不值得。
“他怎麼能這麼對你,”謝清溪握着陸庭舟的手輕聲呢喃,她說:“這世上誰都不能羞辱你,誰都不可以。”
在林雪柔入宮的第二日,京城就發生了一件大事,以至於全城都沸騰了。有人從城牆之上一躍而下,而在他死前,曾在城樓之上大聲疾呼,暴君不仁,奪我妻兒。
他站在城牆上的時候,底下站滿圍觀的人,當時所有人都看見這個男人絕望地扭曲的面容,聽着他大聲高呼,自己本是一介商賈,卻因妻子美貌就被皇帝強佔,如今已落得家破人亡之境地。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上了城牆的,當時城門守衛官一聽他在污辱聖上,便派人去城牆之上捉他。可就在兵丁靠近的時候,他一躍站在城樓之上,就從上面跳了下來。
甚至有人說,他臨死的時候還在大聲呼喊,暴君不仁,奪我妻兒。
先前皇帝要納林雪柔入宮還只是在官僚階層流傳,如今就連街上的三歲孩童都知道,皇上爲了搶人家的老婆,把人家都逼死了。
因爲就在皇帝在宮中震怒,要抄這張樑的家時候,京兆尹卻率先得到舉報說,有滅門案發生,結果一去調查才發現死的就是今天跳了城牆的人。
京兆尹知道這可牽扯到皇家,不敢再多查,迅速進宮面見皇帝。
不過一日間,皇帝就成了殘暴不仁的昏君,而林雪柔成了褒姒、合德之流的奸妃。